正文 入慕之宾 — 第68节

正文 入慕之宾 — 第68节

兄长注视着我,反问:“我告诉了你,你会怎么做?你可会摒弃前嫌,对他付以全心信赖?”

我张了张口,一时无言以对。

扪心自问,我若知道保下自己和兄长的是他,会如何呢?

我也不知道。

或许,我会比现在更加纠结。

因为他救了我,但他也将我的那些仇人收在麾下,让他们得势。

“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曾告诉过你。”片刻,兄长忽而道。

“何事?”

“当年,杜行楷临死之前,子烨曾去找过父亲。”

我抬眼看他。

“先帝恨极了杜行楷,要处以谋逆之罪,或凌迟或腰斩弃市。”兄长说,“你也知道,当时办这案子的是父亲,齐王就求到了他的面前。”

心中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而后呢?”

“父亲说,圣上定然不会饶了杜行楷,故而他只有一死。但父亲能可以他得一个痛快,保下全尸。”兄长道,“条件是,子烨要离开你。”

我定住。

心中一下如同翻江倒海,巨浪迭起。

“你骗人!”我腾一下站起来。

兄长仿佛料到我会这样,神色平静,拿起面前酒杯,仰头喝尽残酒。

“子烨别无选择。”他继续道,“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老师如猪狗一般死无葬身之处,终是答应了下来。最后,父亲让杜行楷在狱中服毒自尽,伪装成咬舌自尽的模样,就此了结。而子烨,也与你断了,离京就国。”

我怔怔地看着兄长。

——你喜欢过我么?

——从来不曾。

当年的场面,再度在脑海中浮现。

心如同坠向无底深渊,我的身上阵阵发凉。

“你……”我说,“你早知道了这事,也一直瞒着我?”

兄长的唇角弯起苦笑,脸上的沧桑,似乎又深刻了几分。

“正是。”他说,“因为那时,我也觉得父亲做得对。阿黛,我并非你想的那样,总是一个正人君子。”

“为何?”我喃喃道,“你为何如此?”

“因为那时,唯有如此,才能保护你和我们全家。”兄长道,“先帝也恨极了子烨,你若跟他在一起,不仅是你,上官家也要陷入困境。你知道,那时候,先帝已经对上官家有了隔阂,无论父亲还是我,都认为你该速速与子烨撇清。这是第一层。第二层,父亲在那时就已经看出来,子烨并非池中之物,将来必有一番大作为。无论成败,伴随他的必也是腥风血雨。父亲只愿你这辈子平安顺遂,不愿你因为这样的夫婿,遭遇性命之忧。阿黛,我和父亲都知你甚深。如果只是子烨离开京城,便是隔着千山万水,你也不会放下执念。能让你死心的唯一办法,便是子烨亲自出手,将你二人之事了结。”

我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脑子里乱哄哄的,从前的事,后来的事,相交相错,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心乱如麻。

“那么现在,我要嫁给他了。”我低低道。

“是啊。”兄长苦笑愈深,“就连父亲那样有几分洞见之人,也无法料到后来之事。造化弄人,先帝兵败,上官家就这么倒了,而你我能在当年的罪责中保全下来,却是靠着他极力撇清的子烨。若他还在世,应该也会如我一般,再不反对。也是因此,年初之时,我听闻子烨有回京之意,就决定也启程回来。我知道他一直放不下你,而这些事,知情的人只有我。我须得亲口对你说出来,才能解你我心头的结。”

第一百零三章 坦白(上)

我怔怔地望着兄长,最初的震惊过去,心中只剩下迷茫。

“故而你们都知道,单单瞒着我。”

这话从嘴里说出来,掺着苦涩。

“兄长可知,死心是何等感受?”我轻声道,“这些年,我受的是什么样的折磨……”

喉咙又没出息地哽咽起来,我说不下去,只紧抿着唇,定定地看着他。

兄长沉默片刻,道:“阿黛,我不会说什么这是为了你好。可当年,我们家无从择选。但凡父亲有别的路子可走,他又何尝不想顺着你的心意?后来,不曾将真相告知与你,是兄长之过。你要恼,便恼我吧。”

“恼你……”我哭着说,“我如何恼你?你是这世间我唯一的亲人……我从不曾疑过兄长,兄长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或许愚蠢,可我就该任人摆布么?当年让我不爱便不爱,隔了这许久,让我摒弃前嫌我就该摒弃前嫌?兄长以为,我的心是铁石,从来不会碎么?”

我越说越激动,知道自己无法再继续下去,站起身来,转身便走。

“你去何处?”兄长一把拉住我的手。

我看向他,一抹眼泪,咬牙道:“去我该去的地方。我会向太后请愿,既然出了家,那么我这辈子都是出家人,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嫁!”

“你不必如此,也不必回宫去。”兄长道,“甚至你不想嫁他,也可不嫁。”

我一时听不明白,狐疑道:“何意?”

“子烨说了,从现在起,你我已非罪人。”他说,“你想去何处就去何处,想如何生活便可如何生活,不会有人阻拦。”

我愣在当下,看着兄长,定定的。

“阿黛。”兄长道,“还有一件事,你不知道。洛阳老家仍有些田宅,这些年,几位庶母和弟妹都在哪里住着。我想过去看看他们,你随我去么?”

——

马车摇摇晃晃,一路穿过喧闹的街市。

我靠在车壁上,任凭肩头被撞得生疼,也毫无所觉。

斜阳的光,从车帘外透入,被路边的屋舍人影遮挡,时明时暗。

这大概是我这辈子最迷茫的时候。

甚至说不上喜怒哀乐。

我该高兴么?

论理,是应该高兴的。兄长回来了,从前的许多事也澄清了,那个人,不但没有我想的可恶,甚至我还欠了他救命之恩。

我该恼怒么?

我自然也该恼怒的。我被蒙蔽了许多年,像个傻子一样,为不存在的事伤心难过,满怀愤懑。而他们甚至连解释也不屑。我就像舞台上的傀儡,任人摆布而毫不自知。

但,纠结这一切,已然没有了意义。

就像对着空中挥拳。

包括兄长在内,大家都盼着云开月明,一如从前。

可是,所有发生过的事,都似泥地里留下的足印,一个一个,清晰明了。今时今日的一切,亦是它们一步一步所造就。回头看去,它们真的就会似泡影一般消失么?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忽而停下。

我回神,发现窗外,并非熟悉的宫墙,而是一处小巷子。

正当我想问话,帘子被掀开。

太上皇站在车前。

他看着我的脸,目光停住。

我也看着他,蓦地错愕,少顷,忙坐直了身体,将袖子用力地擦干净脸上的泪痕。

“下来,朕有话与你说。”他说。

我一动不动。

“有什么话,上皇在此处说便是。”

他没有多言,少顷,一撩袍子,竟是坐了上来。

“走吧。”他无视我瞪着他的眼神,对外头吩咐道。

“上皇。”车夫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上皇想去何处?”

“在京城中绕一圈。”他淡淡道。

车夫不敢怠慢,旋即赶着马车,走了起来。

外头的喧闹,再度传进来。

但谁也没有理会。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光照足够明亮,二人也离得足够近,脸上任何细微的神色都无法逃开。

至少,他现在不能骗我。

“若我兄长不回来,你就打算永远这么瞒着我,是么。”我说,“让我一直这么糊里糊涂下去,将我当猴耍。”

“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告诉你,我骗了你么?”他说,“现在你知道我骗了你,难道你就不会恨我了么?”

这话说得坦坦荡荡,且切中要害。

我确实不会因为他说了实话,就不再恨他。

“兄长说,我日后不再是罪人。”我说,“可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正是。”他说,“也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朕不拦你。”

我盯着他,片刻,道:“除了把董裕他们都杀了?”

“除了把董裕他们都杀了。”

一切又回到此处。

“那么你何必让兄长回来。”我说,“又何必与我成婚。”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宁可相信我是为了对付昱之而娶你,也不肯相信我是真的心里有你,对么?”

“难道不是?”我反问。

“我说过,一切都要看时机,不宜早也不宜迟。让伯俊回来,是我早已计议之事,就算你不提,朕也会做。”他说,“与你成婚也是一样。我从来不曾放弃过。”

——朕想要的东西,一样也不会放弃。

我想起他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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