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未央
午後,绝大部分人都睡午觉了,还要为晚上养精神。
如烟与众小姐妹挤着通铺,那些大大小小的女孩子,也辛苦了半天,倒头下去,轻轻鼾声就扯了起来。
贴虹睡在如烟旁边,悄悄把手伸过来,勾着她的脖颈,嘴唇贴着她耳际问:「小哑子,你还醒着吗?」
如烟睁开眼睛,眨了两眨。
贴虹温热呼吸扑在她耳边:「小哑子,我很怕。今天那老头跟往常都不太一样。我怕……」
管事大娘翻了个身子,闷咳两声,贴虹吓得住了口,停上一停,听她呼噜呼噜吹出口老痰,又睡着了,这才悄声说下去:「我怕……」
「大娘!」门外忽然有人在叫。
粘乎乎的嗓子,是外头主事的老夏,「吴大娘你醒醒!」
沉沉的鼻音停止,管事吴大娘清醒了一点,半起了身子,笑着骂道:「夏老哥,又出什麽事,要你这时候赶着来?」
贴虹的身子抖了一抖。
老夏笑道:「我来要个人,你把那小哑子如烟叫出来,外头等着要。」
贴虹猛然张大眼睛,看着如烟。
如烟镇定的将她的手一握,轻轻放回被窝中,便应着大娘的叫声起身,披上了衣服,走到门外去。
吴大娘与老夏又咕哝了两声,如烟没有听清,走近前去,他们又不说了。
老夏抓着她的手,大步走去,嘴里哼着小调。
如烟只不过是个哑巴,他却把她当成傻子,根本没费心给任何解释,或者安抚,根本没想过,哑巴也能听得懂人话,傻瓜也需要得到好的照顾。而这个孩子,即便在这人间多活了几辈子,有时候,也会害怕。
幸好前面等着领走她的是善儿。
还是那样精灵齐整的面容,笑眉笑模样儿,跟老夏嘻嘻哈哈的寒暄,说什麽「可不是吗?太子府上的姐姐们也真是,见了那根络子,就想见见打络子的姑娘问些话儿,只能又来叫了……是啦,回头替俺给嬷嬷请安!」於是毕恭毕敬将如烟迎上轿去,吆喝启程。
下山,又上山,善儿自己也乘着下人用的简便小轿,偶尔还有心溜来她轿边,隔着帘子安慰一声:「姐姐,快到啦!咱们爷自有安排。到了那儿,您别担心!」
如烟微笑。不管别人看不看得见,她总是微笑的。
其实她是多麽愿意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什麽心都不用操,就此可以安安稳稳到老。可是命运击碎了她的梦,她爱的人背弃了她的信任,於是这个灵魂空荡荡被抛在轮回漩涡中,唇齿间都是血腥的甜蜜,而脸上,只余微笑。
轿子停下来,如烟被扶进一个清净房间里。
小郡爷放下书卷,笑道:「总算来了。我逃席也该有个时限,你再不到,我只能先走了,让你一个人在这儿等着。」
她轻轻眨了两下眼睛,明白了,上前盈盈见礼。
小郡爷一把扶住,道:「行了,以後只有我们两个的时候,你再别这样。我在这里要待到用完晚膳,这个房间是我专用的,你可以留到那时候,必定安全。以後的事,我们再说……」
还要说什麽,门外忽有人朗声笑道:「阿逝呢?怎麽逃席逃了这麽久,就算是怕爹娘,也该有个限度!再不现身,我可要来捉人了!」
那时如烟还不知道「阿逝」是小郡爷的乳名,只见他的神情变得紧张,手在如烟肩上按一按,示意她安静坐着,就长声笑着,快步走出门去,一边道:「太子殿下,哪劳您找过来呢?叫下人说一声不就得了。」
那明朗的男笑道:「怎麽客气起来,是你爹把你吓傻了?反正我也走累了,就进房间坐坐吧!」
小郡爷一把拉住,道:「哥!别!我——老实讲吧,我爹在席上说我什麽了?」
「还能有什麽,不就那些话。我已经告诉他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别管你管太紧。」王太子笑道,「现在你好回席上了。父王捎来信,今天他不想来登高,母后也有点累,都不来了,你爹娘再坐一下子就要走,剩咱们哥几个,可以好好乐乐,你也不用埋头坐着,把脸绷得跟什麽似的。」
「我哪时绷脸了?」小郡爷笑,不露痕迹的把王太子牵开,渐行渐远,清风吹来断续的话:「我们几个谈得来的,如今只剩下星七叔和你,要是连你都跟我疏远了,那真是……」话音渐渐消失。
只留下清净的房间和清净的一个她。
在这里消磨了下午,又用过晚膳,看天色一层青、一层蓝、一层灰,渐渐的暗下来,星星缀满夜空,月牙儿也在云里穿行了。外头本来还有吹打声,终归於岑寂,只余风声、虫鸣和依稀的人语。
如烟玩心大起,将房中几套茶具全拿出来,窗前一个个杯盏依次放好,里面注入不同高度的茶水,就取下头上一支短银簪,叮叮咚咚敲打起来。
这声音当然比不上箫笛那麽美妙,可它多麽特别、多麽活泼。
叮叮咚咚、叮叮咚咚,这个不会唱歌的东西原来也会唱歌,正在唱的是她的歌。
她看不见,那个年轻的男人,王太子,他正离席更衣,净了手之後,就侧耳凝立,问:「这是什麽声音?」
「呃,是谁家的吹打吧?」随从回答。
「哪有这样的吹打。」王太子反驳道,又侧耳片刻,「好像在那边?去看看。」脚步就这样踩过山径。
暮色里,铺路石板丧尽它自阳光中取得的温暖,一点点变凉。虫声此起彼落,歌声断续不已。
「殿下,错不了啦,是前面传来的!」随从高兴的禀报。
王太子吃惊道:「给南小郡爷休息的房间?难道我出来一会儿,这小子又逃席溜进那里玩了?他今天是怎麽了!」话音未落,这段歌声倏地断绝。
王太子脸色一变,快步赶来。
幽净小窗前还横着一道女墙,要从另一个院子的月亮门绕过去,王太子的鼻尖微微出汗了。
未必是小郡爷在里面吧?否则,心为什麽跳得这麽厉害?像奔往命中的魔障。像是他身体中的某部分已被咒语和什麽东西联系在一起了。它断,他也断。
他一步跨进门中,幽室无人,一只敲破的茶盏落在地面,透绿茶水、泼湿的地面,那些完好的茶盏漠然注视着他。
晚一步,他总是晚上一步。
这个男人惘然呆立,闻见房间中有一缕味道,似有还无,像清晨留下来的一个梦,明明该有些什麽的,搜索枯肠总惘然。
「刚刚是南小郡爷吗?」王太子问。
没有人回答。
如烟已经被塞回了原来那顶轿子里。
她不小心打碎了茶盏,小郡爷也没有怪她,只是本来就该安排她回去的,没什麽耽搁,快速打发了轿子。
似乎根本没有刻意安排,但也就是这样子了。
命吧,命吧,命也不过是人的游戏。
如烟在轿中,不觉困意上来,微微的盹着了,依稀听见有人问:「到了吗,到了吗?」
什麽?什麽到了吗?那首儿歌是怎麽说的?
「老狼,老狼,几更天?」
「初更天。」
「老狼,老狼,天亮了没?」
「没有,别急,夜还很长……很长呢。」
如烟回去时,法明峰上酒筵正酣,紫宛抱了琵琶清唱道:「逝者如斯夫,人说道难得糊涂,谁不曾豆蔻梢头二月初,算没个一斛珠,买韶华解鞍稍驻。」
李斗大醉,携壶踉跄出席,到山口敞开衣襟吹风,见如烟回来了,指着大笑道:「一枝花儿赴瑶池回来,一枝花儿不见了。一枝花儿睡不着觉,一枝花儿不如醉了。」
如烟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只有垂眸福了一福。
李斗便不再笑,看着她,吐出三个字道:「太累了。」
如烟抬起眼睛,凝视他,并不摇头,也不点头。
李斗错开目光去,仰天倒向山石上,大张眼睛凝望着星空。随从上前道:「爷醉了,小的扶您回去歇息吧?」
回去,各自都要回去。
如烟向房中管事的简单交代了,卸下簪环去休息,头刚放下,猛然想起一事,睁圆了眼睛。
贴虹。
一枝花儿不见了。
贴虹。
贴虹贴虹贴虹。
嘴唇描绘这两个字,双手用力的比划这个名字,如烟把她的名字写在地上,到处找、到处问,但没有找到她。
因为筵席上,吴三爷也不见了。
然而人们并不说话,依然管弦,依然糕点菊叶,依然重阳。
在这个热闹的世界里,一个小女孩悄悄默默的消失了,没有人在乎。
角落里的厨娘正忙着骂一个粉头:「他还没松口哩,你将这金器偷拿回来做什麽?被发现不怕打死你!」
「他那边总能想法子抹平?我这个月的份还没挣上,怕打呀,大娘!总归你想想法子帮我把这东西拿出去卖了,换钱回来让我应付这一关,谢谢大娘!」
粉头苦声哀哀道:「今晚我去头筵旁边挨着转转,说不定能见着贵客的面,见我可怜,就赏一锭白银也未可知?」
「见你这副模样的挨在头筵旁边,打你一个红巴掌还有可能!」厨娘啐了她一口,将她手中那一小包东西接过来收在袖中,回头见如烟,吓一跳:「你干什麽?找人?找贴虹?她自然会回来的。」那麽贼眉鼠眼的笑。
是。当然会回来,但是回来的……是变成什麽样子的身体?
月亮正蓝,嬷嬷在楼廊的影子里,眼眸中闪着一点光,如烟蓬着头在光和影子中奔走,胸膛像要炸开来。
有什麽法子吧?一定会有什麽法子吧?!鲜血怎麽可以一流再流,流过这一世,这一世又有什麽意义!
而亭上田菁的歌声柔腻似黄梅天气:「凤凰于飞,人说前生注定事,莫错过姻缘,休提那芙蓉如面柳如眉,纵是个丑奴儿,也该得百步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