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赤星乍现(一)
淩若杉是第一次踏上归冕国的土地,不过她是後来才知道这一年是瑞鼎元年。
泥土被毒花花的太阳烤得像又硬又烫的铁块,地上乾枯的乱草盘根错节,一不留神就容易被绊倒。她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额头上擦下来的并不是水珠,而是细细的盐粒。这该死的夏天,到底什麽时候才能过去?想找个湖泊脱下衣裳泡一泡吧,可就算自己现在是男儿身打扮,却终究还是个姑娘,况且这鬼地方莫说是湖,连片小水洼都找不到。
她放眼朝远处的丛林望去,几只鸟儿像是受了惊吓,扑扑地窜上了天。离林子近了些,她蹲下身躲在一块大青石後面,哒哒的马蹄声传入耳畔,她兴奋地握紧了拳头。如果老天没有故意跟她再开一次玩笑,林子里出来的必定就是军队,机会终於来了!
「你过去不得!」
正要循着声音狂奔过去,一只粗糙的手忽然从後抓住了她的手腕,淩若杉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生得眉目清秀的女子。
「为什麽不让我去那边?」
那女子面露惊恐之色,「小哥,看你的穿着打扮,是外地人吧?你大概还不晓得,归冕国跟北边的霜华国在打仗,那些军官到处抓壮丁,你要是过去,不是往虎口里跳吗?」
「可是……」
「别说了,先跟我来!」
十几座茅草屋稀稀落落地立着,眼前这地方与其说是个小村子,看来倒更像难民窟。土墙被太阳晒得落了几层皮,农田上的庄稼像害了重病,打着蔫、枯黄着,地坝里只有一口几近乾涸的老水井。草屋与草屋间的缝隙里隐约能闻到死寂的气味,莫说鸟不拉屎,连蜘蛛都不愿钻进去结一张网。
「大嫂,你回来啦?」
那女子刚推开一座土屋的门,淩若杉就看见里面坐着个脸蛋黑红黑红的小女孩,拿着把破蒲扇站了起来。
「叶儿,去把屋外晾着的那块布拿来,我给这小哥擦擦脸。对了,我叫殷宁,夫家姓魏,那孩子是我丈夫的小妹妹叶儿,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那女子一面吩咐着小女孩,一面对淩若杉自我介绍道。
「我叫淩若杉,是个旅行者。怎麽你丈夫……不在家吗?」她朝四下里张望着。
一听对方提到丈夫,殷甯猛然抬眼望着淩若杉,年轻却苍白的脸上滑落两行泪水。「我夫家本来是在前面瓴州城镇上开小药铺的,後来两国打仗,那些官兵就抓了我丈夫和公公去从军。那些坏人杀、烧、抢无恶不作,瓴州很快就被他们占了去,我和叶儿好容易才逃到这个村子。可惜好景不长,昨天这村里所有的男人已经全都……」
一阵酸楚顿时涌上淩若杉心头,喉头却像哽着什麽东西,连呼吸都被堵住,让她说不出话,只轻轻叹了口气。
「那些官兵昨天已经把全村的男人都抓去了,相信不会再来第二次。等明儿天一亮,你就赶快离开归冕吧。」
这时,叶儿已拿来一块乾布,递到大嫂手中。殷宁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擦拭淩若杉满是尘土的脸,不料刚一擦乾净,她突然缩回手,眼角颤动着,在微弱的烛光下,嘴唇顿时失去了血色。叶儿惊得「啊」地叫出声来,原来淩若杉的额头中央,有一块比拇指还大的星形胎记,鲜红如血。
淩若杉站起来,背转过身,微微闭上眼睛。她早已料到她们会惊慌失措,「星」在霓月公国象徵的意义,便是刑克和灾难。她曾在师傅那里听说过,一百多年前,一位身披彩虹从月亮里走出的神建立了霓月公国,但第一位皇帝弘帝登基所选的时辰,正值明月当空。弘帝在位二十年,後来身患怪病驾崩,就在国丧当晚,满月被繁星所吞噬。自那以後,幼主睿帝即位,而各地大大小小的诸侯欺新皇年幼,开始以武力扩张领土,霓月公国终於变成了群雄纷争的局面。
「殷姑娘,霓月公国以月为尊、以星为难,我是个不祥人,才不想连累你们,只要留下这份感激之心,也就够了。其实我一点也不害怕被抓去做壮丁,相反,那条或许才是我真正想踏足的路……」她回眸,苦涩一笑。
重新踏上旅途,已经是黄昏时分,树林中再看不到鸟儿,只偶尔能听见低低的虫鸣。淩若杉走到一棵大树旁,搬了块表面平整的石头放在地上,将草铺上坐下,决定露宿一晚。或许是长途跋涉太过疲惫的关系,她脚上早已起了血泡,夜晚来临,暂时消褪了白天的暑气,她很快进入了梦乡。
正在酣睡的朦胧之中,一阵惊风忽然掠过身畔,她猛地睁开眼,却被一片如太阳般刺眼的火光遮挡了视线。阴森的气息,缕缕血腥味扑面而来,金属碰撞摩擦的声音听得人在大热天也不由自主感到心里寒碜碜的。二十、三十个人?他们手上全都举着刀枪!是归冕的军队?她被军队包围了!
「想不到这穷乡僻壤还躲着个壮丁啊?」
几颗唾沫星子溅到淩若杉脸上,她恶心得直想吐,借着火把的光芒,才看见一张肥胖得似乎要流油的脸。目光的余辉扫过那人腰间,一块黑色镶红边的腰牌上写着「姬平虎」三个字,是归冕的将领吗?
「瘦是瘦了点儿,不过抓回去也能凑上个数。」姬平虎打量着淩若杉,一会儿眯起眼睛,一会儿伸手摸摸下巴,不时从鼻孔里发出哧哧的怪声。
「将军且慢!」
一个穿着灰衣、军师模样的长胡子男人忽然走到他身边,伸手指着淩若杉的额头。
「将军,你看这小子额上的东西不是一颗赤星吗?你就不怕抓了他回去,会受到灾星的刑克,给我们的军队带来大难?」
姬平虎这才看清那个形状特殊的胎记,脸色陡然一沉。「妈的!害老子白跑一趟,原来是个灾星!柳先生,多亏你细心,我差点儿就坏了大事,你们听着,给我乱枪捅了这小子!」
「是,将军!」
士兵们听闻命令,齐刷刷地举起长枪,就要上前刺下,没想到淩若杉不但面无恐惧之色,反而拍着胸脯哈哈大笑起来。
「灾星小子,你笑什麽?」
姬平虎觉得有点奇怪,马上挥手示意手下收回武器。
「我笑你们只知道一个劲抓壮丁从军,偏偏不明白自己早就中了敌军的诡计。」
「你究竟是什麽人?这话又是什麽意思?」
「霜华跟你们打仗有多久了?少说也一个月了吧?我正是刚从那边游历过来的旅者,霜华的国土本来就大过归冕,即使你们把全国的壮丁都抓来从军,人家的兵力也是你们的两倍。他们之所以没麾军直下、速战速决,而是只派出身手了得的步兵到边境跟你们对垒,目的不就是要你们越来越畏惧他们,从而自乱阵脚麽?可你们呢?到处抓壮丁,搞得百姓家破人亡,恐怕过不了几天,你们军中就要发生暴动,到时人家根本不用再费一兵一卒,就能直捣你们的都城梓京。」
淩若杉说得头头是道,姬平虎一句口也还不上。旁边的柳先生暗自琢磨着,这个外地来的「小子」虽然身份可疑,但情形如果真像他所说的一样,归冕军岂不是危在旦夕?
「将军,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坐以待毙的人。带我去梓京面见你们的大领大人之後,再考虑要不要取我的性命吧,否则不但你们活不了多少天,贵国大领大人怕是不久也会含恨吐血呢。」
姬平虎见她一脸狂妄的模样,气得就要拔出腰刀劈了她,柳先生突然挺身挡在前面,悄悄凑到他耳边道:「将军不可冲动啊,这小子虽然古里古怪,但似乎并不简单,现在恐怕还杀不得。不如咱们先将他押回军中,检阅一下军中情况,到时候再收拾他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