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别离曲(下)
傍晚,葵叶告诉她玉萧在紫宸宫外求见後,悬月立刻就来到了宫外,不出意料的,她见到的是尉辰。他的眼弯弯地带着笑,嘴角勾着微微的弧度,又是往日那个尉辰,似乎昨日那个尉辰根本就是虚幻一场。
「可以陪我一会吗?」他右手提着灯笼,左手伸向她。
悬月几乎没有考虑,就握住了他伸来的手。可就在碰触的那一刹那,她有了想缩回的冲动。那手好凉好凉,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温暖。她抬头看向他,他却一脸的云淡风轻,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两旁的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他们静静地走着,经过宫门,尉辰拿出玉牌示意了下就继续往前走着。出了承天门,皇城的灯光就离他们越来越远,只有尉辰手里的灯笼散放着微弱的光芒,照亮着前方越来越荒凉的景色。
「这里是荒园,」尉辰稍稍提高灯笼,前头一座又一座土堆出现,杂乱无章的,「宫里头没有身份的仆役死後,就葬在这里,没有墓碑,也没有专人看管。只要有人死了,就会抛到这里,随便埋埋。」
悬月跟着他停在了一座看起来很新的土堆前。尉辰缓缓顿下身子,放下手里的灯笼,从怀中掏出一个木雕小虎,借着灯光,悬月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陈旧。尉辰淡淡一笑,探手拨开浅浅地一层土,将木雕放了进去,又将土拨了回去。「躺在这里的,是我亲生的母亲。」
这几个字,似乎很轻巧,却让悬月吃惊地瞪大了眼。所有人都知道,舞凤殿萧德妃是二皇子的生母!
「父皇一日醉酒,一时兴起临幸了栖凤宫的杂役宫女。可笑的是,父皇竟连他宠幸了怎样的女子都不知情。然後这位宫女有幸怀了龙子,被当时栖凤宫的主人惠后知道了,立刻安排了同在栖凤宫当差的自己的妹妹顶替,使了偷天换日的计量,用那宫女家上下十多条性命相要胁,逼迫她放弃了自己的骨肉以及应得的地位。」尉辰仰头眨了眨眼,似硬生生地吞下了即将流出的泪,「然後,本死後应葬在妃园的她现在却躺在了这块荒地,没名没姓,没有人记得,就连她的夫君也都不会记得。」
悬月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尉辰却是不甚在意,直起了身子,抖落袍上的尘土,执起她的手,掌着灯笼,沿着原路往回走,就这样走着,没有再回头。灯笼轻轻地左右晃着,他们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而那高耸的红色的墙离他们越来越近,悬月仰起头看着那明艳的颜色,心里却是止不住的悲伤。在那红墙里头,到底还有多少悲伤呢?
走过承天门,尉辰取出一个小小的铃铛,轻轻地摇着,铃铛发出「叮叮」的响声,在空寂的皇城里回响着。悬月知道,这是招魂,让飘散在这座皇宫里的魂魄可以全数归来,等待新的轮回。她侧脸看着身边的尉辰,他的嘴角依旧勾着笑容,可他的眼在灯光照耀下,里头的悲哀完全无所遁行。是的,悲哀。自己的母亲凄凉的离开了人世,身为人子的他却不可以为她披麻带孝,不可以为她守灵,还要强装无所谓和不知情,这是何等的悲哀?
转了个角,一路上响着的铃声消失了。悬月看向廊檐下那晃动着的灯笼,发现眼前就是紫宸宫了。
「你曾问我,在我的心中,究竟什麽是最重要的……」她抬头看向他那双漂亮的眼,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
他缓缓伸出手,贴住她的颊,修长的指勾过她的眉,她的鼻,又停在她的眼旁。
「她给了我一切,我能给她的就只是替她讨还本属於她的一切。」
他平静地说着,眉宇间皆是舍弃了一切的空无。
最後,他还是放弃了她。
她眨了眨眼,勾了勾嘴角,有些苦涩,却不很勉强。似乎这个答案早在她的预知中,只是被自己一再刻意忽视,几乎要忘了它的存在。
「对不起。」他说,倾了身,贴住她的嘴角,冰一样的感觉在彼此的唇上漫开,直落心底。
「还有,再见。」他直起了身,抽回了手,後退了一步,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也许,这就是本就存在他们之间的距离。
她本是出身草芥的外人,因着一则横空出世的预言,披上了神秘的外衣,误入了这个深远的世界。
她欲为旁观客,只是坐视世事风云变化。然现实容不得她两袖清风,偏扯得她趟入这一池浑水。
只是即便如此,他要的,她还是给不了。
楚河依然分界,却已少了精卫之鸟投石填补。
只愿,路途遥远的前方,他们不会刀剑相向。
她站在石阶之上,静看他提着灯笼,越走越远,绕过那个拐角,消失在她的眼前,和四年前那个冬季一样。
她深呼了口气,蓦然转身,就见那高悬的红灯之下,重楼负手静立。
他摘了冠,及地的青丝如上好的丝绸,垂落两肩。稍冷的夜风吹翻起了他月牙色的外袍,还有那细长的发丝,蒙了他的眼。他伸指拨开,露出的一双多情忧郁的眼。
「你回来了?」他幽幽开口。
她迎着他这夜格外清冷的目光点了点头,就见那人有些勉强地提了提嘴角,转了身,推开门,进了屋,留了她,独自一人站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