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源水丛花小无猜
关蒙绕着弯子说了这许久,只为了抬高自己,也平息二女的怒气。如今被桑晴晴一抬杠,骑虎难下,只得允了。想想又不甘心,便讲起条件来:「你们打了我,我教你们识字,此事就这麽了结了。那末,你们抽烂了我的衣服,不打算赔麽?」
不提衣服还好,一提衣服,桑晴晴登时又不乐意了:「你好端端地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多少绫罗绸缎不穿,偏偏偷穿了下人的粗布衣服来骗人玩!被打坏了衣服你怨谁!」
关蒙闻言又摆手又摇头:「我若穿了好衣服你们就不会动手麽?两位姑娘何以重衣不重人,先贤有云……」他又开始新一轮的滔滔不绝。
桑晴晴只觉得有漫天的乌鸦在聒噪,捂了耳朵,第二个跑进桑林。只余下古小红还地望着他一人在那里摇头晃脑,既不捂耳朵,也没跑开,更不插言,那沉静的神情,让他讷讷地闭了嘴。
古小红走上前去,向他伸出白嫩的小手,水葱样的指尖让人忍不住有一握的冲动:「我会补衣服的。」
关蒙转过身,後背青的白的,在春风里像枝头飘摆的树叶——尽是衣料碎片。破损如此的粗布衣服,亏他一个前御史中丞的曾孙子还有脸穿出门,尤其对他这麽一个爱面子的人来说。
挑完水,跑回豆腐坊的路上,桑晴晴看着平板车上被小红叠的整整齐齐的破衣服,心中一阵来气,最後忍不住发起狠来,用皮鞭卷了破衣狠狠甩上树枝杈:「白听了他一通教训,还得给他补衣服,这算什麽事?」在桑晴晴看来,这丢人算是丢到家了。
古小红停下来望着高高再上的枝杈,那枝杈有儿臂粗细,树皮还是嫩青的,不好投出小铁钉折断。她转对无心说:「无心,你会爬树麽?」
无心用鼻子重重出气,「哼」了声,道:「我才不去碰那酸书生的衣服,还不把人恶心死?」
「不用你碰呀,你上去,轻轻摇下树枝就可以了……」古小红向他微微地笑,一时礼下於人,见无心不为所动,立时把笑容收了,正色道:「你怕吃不上烩豆腐是吧?那以後把那口牛肉面的喜好戒了得了……」
无心闻言,苦了脸,偷眼看桑晴晴,见她只是撇嘴,并没说不许,便猿猴一般轻捷地蹿上了树。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烩豆腐与清汤牛肉面的美味他都不想放弃。
当晚收了摊之後,古大巴坐在豆腐坊前进的桌子算帐,两个女孩凑在桌子另两缘前做针线。图的是热闹,也图省俭。入夜来点上一盏油灯,豆大的火苗微微跳动,兄妹三人围坐闲话做活,挤窄的店堂间里,顿时有了家的味道,让人心头暖暖。
古大巴正将摞好铜子儿一个一个串上细麻绳,抬眼就见古小红依旧捧着那件活。她从掌灯开始就捧着它缝缝补补的,到眼下还没完。借着昏黄的灯光粗粗辨认,是件青布的袍子。想着家里两个丫头自然不穿袍子,小无心这皮猴自来也是短打扮,并没有泡子。不由得管起了闲事:「这是哪个街坊的衣服?怎麽破得这样厉害?跟滚过钉板一样。虽说我家小红手艺好,可这也太折腾人了。」
一旁给正马鞭手柄上打流苏络子的桑晴晴半笑半嗔地抢在头里:「我们家小红就是心软,胡乱做好人。不过兴许这回是心大了……」说的兴起,一双不安分的小脚在桌下轻轻踢着。
古小红嘴角一抽,手下一重,针刺进了指尖。她探手入腰间布袋,捻了一枚小铁钉,看也不看,循着桑晴晴的笑声便投了出去,正中络子的中心,刺入坚实的木料半寸之深。哪有女孩子间打闹出手这麽重的?也哪有女孩子能做到不用眼瞄就打得这样准,刺得深?
古大巴从未见小红显露过这样的身手,不禁挑眉。桑晴晴依旧巧笑言兮,从容地拔出铁钉搁到一边,一面打着络子,一面将那关家小小少爷的笑话讲给古大巴听。自然不能一五一十,挑着书生出丑的事笑说着,又道今日自己最後跑了并非理屈词穷,是那书生酸不可耐,絮絮叨叨个没完。
古大巴听到两个女孩将关家的少年钉在树上鞭笞,心中惊异,他惊的倒不是得罪了权贵,而是只有区区数月,又没人教习,两个女孩子的身手居然已如此了得了?他有些不信,便道:「小红,你把挂在房梁上的那只竹篮射下来给我看看。」
篮子里装的是豆腐坊和面摊几个月来辛苦做活的收入,俱是古大巴亲手串起的铜钱,一吊一吊整整齐齐码在篮里。悬在梁上为的是提防有闲人进来摸了去。
古小红闻言,又从布袋里取出一枚小铁钉,抬头望了一眼篮子,青葱小手一摆,铁钉脱手飞出。古大巴眼见系着篮子提手的细绳被铁钉切断,竹篮立刻向下坠去,眼看便要砸在地上。
「呼!」一支鞭梢摆了过来,堪堪卷住竹篮提手。向上一扬,篮子立时止住下坠,向桌面飞来。空中一道曲线划过,桑晴晴挽着马鞭,怀里抱着沉重的篮子,「唏哩哗啦」地晃着,得意洋洋。
古大巴的眸子里猛地放出精光,从这个看到那个,从那个又在看回这个。这几月来渐渐变冷的热血又一时翻涌,已经死去的心像是又活泛起来。一转眼,那股光芒却黯淡了下去,他默然收拾了桌子,催促两个女孩子去後进的「闺房」休息。
古大巴这一夜不得入眠。他把双手枕在脑後,黑暗中,鹰样的双眼依旧可以看清天花板上糊着的纸已经发黄,纸上一棱一棱的纹路清晰可见。不用闭起眼,就可以见到一个俏丽的影子在那纸上活了起来,他知道那是他心头惦念的影子。
彩线满绣的小袖一摆,几星寒芒飞出,对面适才还张牙舞爪的几个人影刹时定住,片刻後才软软地倒下。比这更诡异的是,她又挥了挥手,这次,连寒芒也不见了,只是一缕轻到不能再轻的杀意,似乎从白纸上跃出,袭向他的脖子。他翻滚避开,一跃而起,才惊觉,不过是一场午夜梦回。
这两个孩子,会走上和你一样的路吗?遇到她们,是所谓的宿命?我到底要怎麽办才好……他在心里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