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烧烤架前调弄海鲜，烟燻火燎，明明是冬天，寒流正发威，但浑身发热，额头冒汗，把外套脱了、毛衣脱了，穿着薄长袖在火炉前，握着夹子把架上的鸡肉和鱿鱼翻来翻去。
猴子走过来，推了我一把。「你休息一下吧。」
「我不累。」
「喝口水也好，」他送上饮料，杯口都凑到我嘴唇上了，横过手来就要夺我手中的烤肉酱刷子，「换我来，让我来。」
我下意识的正要接过，忽然想到什麽，转过脸问：「奇怪了，你不是负责饮料的吗？跑来跟我抢什麽烤肉炉啊！去去去，滚回你的位置去！」
猴子摊了摊手。「我不是来跟你抢，我是在阻止你陷害大家同学会後去集体洗胃！你是味觉不灵敏？家里卖盐的？我刚刚吃了一块你烤的鸡肉，妈啊，那块肉又柴又乾，跟木炭没两样，你烤的鸡是泡在海水里养大的是吧？」
「你才味觉不灵敏呢！哪有咸？其他人都没讲什麽，就听你在挑剔我。」
他长叹一声。「拜托，你也不想一想，自从你一回来就把肚子饿的车追撞得稀趴烂，现在谁敢挑剔你啊？回头你开砂石车出来报仇怎麽办？好了好了，阿秀，你旁边坐着吧，喝点饮料，放过大家。说来也是，你从来就没有负责烤肉过，以前班上出去郊游，分组烤肉，你都负责吃。」
「你又记得了？」
「当然记得，你是出了名的竹签女王嘛。拿根竹签在各组之间逛来逛去，哪组烤了什麽好的，还没离火，你一叉就往嘴里塞，吃了就跑。」
我和猴子换了位置。「你懂什麽，那叫吃百家饭，周游列国。」
他笑嘻嘻的说：「当老师的人说起话来就是不一样啊，什麽周游列国，这麽文雅，你那就是乞丐抢吃！喂，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分组烤肉，你和肚子饿老分在同一组，他当组长，分派工作，你从不听指挥，有吃跑第一，做事跑最後，有次把他惹毛了要治你，拿生辣椒用吐司和肉片夹起来钓你，你抢到就往嘴里塞，辣到哭出来，嘴肿得像香肠……」
我想起这回事，忍不住要笑，但笑意到嘴边就止住了，淡淡地说：「陈年往事，亏你记得住。」
「你们两个以前挺好的，现在怎麽回事，都不讲话了。」猴子手脚很快，夹子和竹签在他手上无比灵巧，一尾大虾三两下就去了壳。
「无话可说。」
「怎麽会没话说？那你以前整天追着他，哇啦哇啦嘴巴没有一秒钟停下来，那时有话说，现在怎麽会没话好讲？」
「长大了，不一样了。」
「我说呀，女孩子也太难伺候了，一点小事，耿耿於怀，都几年啦，你还不消气？」
猴子说这话时刻意拉长音，那种口吻，彷佛洞悉一切。
我没说话，喝了口饮料，慢慢的咽下去，放下杯子，把毛衣和外套一件一件穿起来。
猴子问：「冷啦？」
「嗯。」
「吃只虾吧！」他把虾子放到我盘子上。「海鲜这种东西，新鲜不新鲜、品质好不好，炭火烤最清楚不过了。这两天放假，想弄点新鲜海产，太不容易了，这是我特定跟渔船的朋友要来的……怎麽样，好吃吧？」
「好吃。」我咬着虾子点点头。
「台北没这些东西吧？」猴子校咪咪的，语气很得意。
猴子有一种狭隘老派人的爱乡作风，就是那种，一切都是家乡最好，家乡的水好，家乡的米好，家乡的人也好，一切都好。与故乡比起来，其他地方都属蛮夷之邦。
我高中毕业就到台北去，一去十年，在猴子看来，我已经算是半个台北人了，不管做什麽说什麽，总得提醒我「台北没有这样吧」。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这里有的，台北也有，甚至比故乡的更好，可是，我喜欢猴子这种爱乡精神，老派归老派，狭隘归狭隘，却很真诚，也很专一。
我吃了虾，把盘子收拾了，对猴子说：「我该走了。」
「走？走去哪里？」
「回家。」
「你开玩笑吧？」猴子嚷嚷，「我们这才开始吃呢，你就要走了？我说过，吃完烤肉还有余兴节目，今天晚上大家不醉不归！」
「我很久不喝酒了。」我摇手拒绝，「太伤嗓子，你知道的，当老师呢，整天说话，喉咙烂到不行，得保养，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走了啊！」我说完就走。
一出车厂，湿湿冷风迎面吹来，居然下起小雨来了。我缩着脖子，竖起领子，把脸往外套里埋。
走没几步，就听猴子「哎哎」的在後头招呼，回头看，他披了件外套追出来。
「怎麽，你真要走啊？」
「不然还假的走吗？」
「走去哪里？回家去？回家干什麽？陪你爸你妈看综艺节目？拜托，那有多无聊！」他游说道：「留下来嘛，难得老同学都在，叙叙旧不很好？」
「少来，我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白头宫女话当年，哪有那麽多旧好叙的。」我打了个呵欠，「哎呀，你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抱着电视看了大半夜，才睡一小下，又被我妈叫起来，说什麽新年新气象，不可以赖床。熬到现在，体力透支，实在不行了，我得回去睡一下，有什麽话，下次再聊吧……」
我一面打呵欠一面摆手，往回家的路上走，没走几步，猴子又追上来了。
我拿斜眼看他，「干麽？」
「陪你走回去。」
「大白天的，又不是不认得路，陪什麽？滚滚滚，赶快回去你的车厂去，烤肉架等着你呢！」我推他。
猴子不为所动。「你心情不好，我看得出来。」
我哈哈一笑，「是噢，从哪里看得出来？」
他拍拍我的肩膀，「这话要是一定得说出来，就伤面子了……你不就是不愿意看到杜子泉，跟他待在同一处地方吗？你觉得，他理别人，就不理你，你挺伤自尊的是吧？你不想老听我提起他是吧？你看到他，心里就闷着不舒服是吧？哎呀，阿秀，我跟你，从小到大，认识多少年了？你心里那点不痛快，我要还看不出来，我就不是猴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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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固定星期一、星期四发稿。
本来是明天要贴的，但我明天有事情不在家。
现在发稿也算星期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