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像树 — 5

正文 像树 — 5

樊雨收到信后很高兴,似乎连分别时的不快都一笑泯了。她在电话里吱吱喳喳的,让我知道一个女人也可以比一群鸟儿还雀跃。没过几天,我收到了回信,里面也是诗一首,题目也是《西江的两岸》,大意是一个风情万千的少女带着她的公狗去北江边上散步,公狗不小心掉进水里,于是少女化身千娇百媚的渔家小女侠,义无反顾地将狗救起来,然后狗感激涕零三呼万岁。这诗走的是童话路线,让我笑了很长时间。后来一直珍藏着这封信,直到某人将我所有信件付诸一炬。

这一学期班里发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简单来说,就是很多男生吃了窝边草,跟自己班里的女生恋了爱。一定要举例的话也是可以的,例如说何同学与谢同学和平分手,王同学却把握机遇,一举掳获了谢同学的身心;酒糟鼻的苏同学乘职务之便,竟然与长发班花朱同学成为佳偶;最高大英俊的潮汕人杨同学竟被不走外在美路线的许同学攻陷;团支书覃同学与自己的干妹妹之间谱写了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班长林同学更是为人表率,直接收伏了校内排名前五的校花某某某……那个在我杯子喝过酒的何嘉嘉同学,也与一位钟姓同学出双入对了。其时,我宿舍只有小钧钧与在外地念师范的女友保持着纯粹的性关系,其余人等全部单身,被指为男生宿舍的耻辱;女生里能挑得下手的基本被挑了,剩下稍微过得去的也就一个与武藤兰八分神似的娜娜,可惜臀部太巨;另有一个外号狐狸的一流美女卷卷,可惜一心想着移居澳大利亚,虽然艳惊四五六座,却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了。

舍友们一致要求我带头找个雌性动物,恐龙也行,最重要是先带回来遛遛,算是开个头的意思,否则咱宿舍就算再能喝也不用出去混了。我当然点头同意,也当然不会去找恐龙。

江西人与我是本家,也姓杨,当时尚未跟我起仇隙,便说他有一个同一所中学考上来的同学,姓田名欣,端的是花容月貌,不但为人聪慧有知性,而且唱歌有小王菲之誉。其实杨同学说出田欣来,还是炫耀成分居多——大家都没有资源的时候,他居然有一个优质的,确实值得显摆。大家当然说赶紧叫来,连我都甚感兴趣。其时我是第一次听到“知性”这个词,不明白确切含义是什么,估摸着可能是类似鸡尾酒,按合理的比例混合了感性与理性的意思。后来一直只听到“知性美女”,没听过“知性美男”,才知道所谓的“知性”不过是男人欣赏女人的一种主观的指标,全凭个人喜好,如果你迷上恐龙,也可以创造“知性恐龙”的词组的。

大家讨论之后,一致认为要找个理由才好约田欣过来,否则就太司马懿之心了。于是问江西人的生日,可惜不但已经过了,而且恰好田欣也知道。接下来轮着问,我如实说自己的生日就在两天后,他们一致起哄不信,要我拿身份证出来证明。乱了好一阵子,计谋出来了:我生日,请唱K(其实是大伙合资),江西人想办法约田欣出席。

巧得很,次日就是辅导员朱玉婷小姐的生日,几个女生相约去其办公室庆祝,我刚好路过碰到,边一同吃了蛋糕。朱玉婷小姐的工作其实很清闲,因为根本没有人会去请她辅导,但每逢我们有班级球类比赛,她一定撑着她的天蓝色雨伞去加油,一来二去就和女生们建立了深厚的姐妹情谊。

我说我的生日是明天,算作今天跟您一起过了,凑个同日生也不错。三十岁的朱小姐哈哈大笑,非常娇美的外形竟然有那么豪爽的笑,也算是异数。她高兴地说“无论怎么算,反正我是坐定‘婷姐’的位置了!”就像她和我两个穷人斗富,刚好比我多了一分钱一样,十分痛快。我无语。吃不下去了就互相在脸上抹奶油,我闪不及,被几个女人抹得一塌糊涂,刚想反击,女生们便一下散开了,我顺势在逃不及的朱小姐脸上抹了两下,嫩滑而紧致的触感从指尖传回,让我不禁心跳了几下。

生日当天,江西人杨小林果然不负众望,装模作样地敲了敲门,然后带进来一个身穿白衬衣牛仔裤的女生,这就是田欣了。她确然不是天香国色的类型,脸型甚至也不十分瓜子,但线条柔和的大眼如此灵动,毫不夸张地说,那是可以比拟春风中的夜星的。我承认眼前一亮。

田欣进门就自来熟地说“我叫田欣”,也不问我们的姓名,自己拉过椅子便坐。她只是热情地跟杨小林说话,没怎么在意其他人,但偶尔应付数句却让我讶异,她带着一点小公主一样的小傲慢时,言语富有智慧,无论谁想套她的话或者占她便宜,她总是很得体而又小幽默地打回去。

在对话上,只有山东那张滑溜的嘴能不痛不痒地恭维着田欣,其余人——即便是自诩泡妞口才不赖的小钧钧,也完全不是一合之敌。小钧钧向我使眼色,意思是叫我出头,但我挺服气的,而且我的口才根本吵不了架,就算是有道理,吵起来脸也发热,倒像理亏似的。为了敷衍小钧钧,我对田欣说:“田同学的口才是我见过的女生里面最好的。”她随便望了我一眼,不咸不淡地说:“谢谢。”对话到此就无法继续下去了。

到了出门的时间,宿舍全体外加田欣,共八人,出门坐公车去订了包厢的K厅。包厢很大,田欣还是和杨小林坐得很近,聊得不亦乐乎,只在大家举杯祝我生日快乐的时候,她才对我应酬了一下。各人齐齐瞪了杨小林一阵,都感觉为人作嫁上了当。于是喝酒的喝酒,唱K的唱K,也没人提“小王菲”的事了。

小钧钧和化州人都长得漂亮,但前者五音简直不全,要后者开口更不可能。山东拿着麦克风要表演二人转,“当里个当”了好一会,硬是当不出个什么屁来。从化人平时清唱不怎么样,但唱K却是见功力,我则相反。虽然自己点了张学友的两首,硬是找不准感觉,唱得自己都寒碜。不料田欣兴致来了,主动披挂上阵,又仿佛是为了对我们手下留情,竟不唱最擅长的王菲,而是唱张惠妹的《听海》。说实话,其中还有两句跑了调了,不过声线圆润,高音部分尚能履险如夷,很出听海的气象。她唱完了,大家由衷鼓掌,她又转而去跟杨小林聊天了。

就是这么个认识田欣的夜晚,后来大家开总结会,鄙视了杨小林一番,都觉得没有收获。只是从此杨小林和田欣的来往密了,田欣也常来宿舍串门。我对她的印象比较好,但没有到喜欢的地步。我们的“光棍宿舍”称号,只好继续这么挂下去。

唱完K回来,快到十二点了,大家一边醉熏熏地骂啤酒太贵,一边色迷迷地讨论服务生的乳沟深浅。我刚进门就接到了樊雨的电话,她埋怨说要跟我道句生日快乐还这么难,我道歉了几句,她又说那个追她的男生邀她去吃饭看电影,问我意见。我觉得这事不归我管,想了想便说不去白不去。她便下决心地说“好吧,反正无聊,先交往着试试”。我说有点晕,说先挂了,她说嗯。

令我意外的是还收到了一本硬皮笔记本,里面夹着树叶状的卡片,上书“杨凌同学:生日快乐!——朱玉婷”。没料到交情不深的朱小姐将我的生日放在心上,而那个经常被我梦见的唐糖却没有任何表示。

我带了枕头爬到天台上去,脱了上衣躺下睁着眼。因为喝了酒,我是随时可以睡着的,但偏偏不想睡过去。回忆着唐糖以前送给我的两件生日礼物,一件是派克的普通钢笔,一件是装了她相片的木制相框。它们一向被我锁在家里的木柜里,现在连钥匙都扔掉了。我不想再看到它们,但是又下不了决心毁掉,或许对我来说,所谓的锁在木柜里拿不出来,只不过是为了防着有一天还想再看一看吧。相框里的她的娴静的容貌,就那么无端地从夜空里浮了起来,像风筝一样忽远忽近。又想到我送给她做生日礼物的数字寻呼机,以及常用的“5201314”的数字组合,泪水流了好一阵。最后我对自己说“算了,睡觉”,才渐渐睡了。

接下来又是平淡无奇的日子,和成哥去饭堂排队打饭,边吃边斜眼看路过的女生,晚上没人在的时候就看书,有人来就和他们吹牛或者打升级。期间只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我父亲患了肾结石,痛得蜷成一团才肯去医院,却直到出院才肯来电告诉我;二是没踢过球的我被硬架上场去担任班足球队的守门员,心想既然上了场,也别怕被球砸了,于是狠命扑救,结果救第四球的时候一头撞在铁门柱上,流了好些血,幸好医生说没有变聪明的危险。不幸中的大幸是班主任允许我放几天假,连给我打饭的任务也由化州人和成哥分担了。

没想到我这次盲头苍蝇般的自杀行为,倒是招来了好些女性的关心,女副班长带头手绘了一幅很多猫狗的奖状,隆而重之地到我的床前来颁奖,激动地摇着我的手加冕我为班级英雄。辅导员朱玉婷也亲自来探望了一回,不过进门第一句话就是皱眉评论我的床铺“怎么这么乱呢”,还要抢着为我叠被子,吓得我不敢装了,赶紧爬起来认真拾掇了一下。田欣来看杨小林,也顺便慰问了我一句:“唉哟小样,包着绷带还挺帅的撒,我看你这样子一个月不洗头都行,那该能省多少钱的洗发水呐!”说得我感激涕零,连忙谦虚地表示将来一定继续发扬,争取再次破头立功。

要说还有大事的话,那就是珠海人小钧钧买了一部电脑过来,带VCD光驱的。从此我宿舍就成了全班男生的娱乐中心,每晚十点人人拖凳子上门,拉上窗帘,按紧门的保险,上映日韩德美各国的动物世界。各人或咂舌赞叹“这才能叫胸啊”,或侧头发问“能这样的么?不怕死人么”?或吃吃低笑,或故作矜持说“没什么看头”然后把两眼睁得比牛眼都大。如果播香港的三级,便会群情汹涌,人人破口大骂“还有没有职业道德了,能假成这个样子吗!”我当然也是看的,尽量装作大方地看,山东每每自己发表完见解就会顺口来一句“凌哥,觉得怎么样”?我便说:“难度系数不高,创意一般。”他们便赞叹:“果然是行家啊!佩服!佩服!”毛片看多了,而且年轻人也有生理特点,关起门淋浴的时候不免会自慰,脑海里一旦想着那些女主角的裸体,简直一点用都没有,只有想着唐糖时才能很快地一泄如注。

樊雨并不知道我伤了头的事,每每来电话,总是说与那个追她的名叫齐杰的男人进展如何如何,其实也不过是“拉了手”,再过两个月,“亲了额头”之类的小儿科。我一边讥笑她进展太慢,却也有点莫名的烦躁,往往匆匆便挂了电话到旁边去打升级。

直至圣诞将近,天气寒冷的时候,我和田欣之间很莫名奇妙地发生了某种联系。

班里勤工俭学的女生小曾进了一批造形卡通的棉拖鞋,给班里的男生分了任务下来,至少每人要消化一双。我钱虽然不多,但任务还是光荣地完成了。那是一双黄色的小熊维尼造型的毛毛鞋,一看就知道只适合女生穿,问题是我不知道能送给谁。对当时的我来说,无论送给谁都是很没有根据的,便放在书架上,权当装饰品。当晚田欣串门来找杨小林,进门便大叫一声“杨小林”,恰好他不在,田欣便在宿舍里东看看西看看着等他回来,很自然地,她看见了那双鞋,并且很有点喜欢的样子。

她大声说:“这是谁的?”

我趴在床上看着书,回答说:“我的。”

她问:“嘿嘿,买来送给心上人吗?”

“哪有心上人。我们班女生在卖,我做雷锋帮衬一下罢了。”

“嗯……维尼熊啊……”她将两只手穿进鞋肚去,嘿嘿怪叫着比划了起来。

“反正我没人送,你要喜欢,就拿去穿吧。”我看她喜欢,就笑着说。

“真的?那不客气了啊!”她说着马上脱了运动鞋,穿上维尼熊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可爱吧。”

我看了她一眼,点头说:“可爱啊。”

“谢谢啊。它就是我今年的第一份圣诞礼物了。”

“圣诞快乐。”

“圣诞快乐。”

其实还要两天才到平安夜,而且本人对西方的节日一向不感冒,田欣所说的这一句圣诞快乐,却成为了我记忆中最早又最安静的节日问候。后来杨小林回来,进门也大叫一声“田欣”,然后兴冲冲地打开书柜拿出一双毛毛鞋,田欣一看傻眼了。杨小林顺着她的视线看到她的脚,也傻眼了。

我赶忙说:“田欣是穿我的玩一下,你回来了我要收起来了。田欣,维尼熊哪有米老鼠可爱啊,是吧?”

田欣瞪了我一眼,执拗地说:“我就喜欢维尼熊。”

杨小林脸都沉了,我又赶紧说:“那行,小林,算是你那双米老鼠的跟我换了,我拿米老鼠送人也一样。”

杨小林有点不自然地笑着将米老鼠鞋扔到我的被子上,我拿了放到一边去。

田欣换回靴子,我真担心她会说出什么来。这段时间杨小林经常不自觉地提起田欣,小钧钧等人早就暗地分析过了,说那叫“老乡见老乡,容易出状况”。我也深信杨小林对田欣至少有了那么一点意思,万一我傻乎乎地掺和进去,那就太冤枉了。

田欣拿起维尼熊,跟杨小林说了句“走了”,便看也不看我,大踏步走了出去。

但是田欣似乎没有生任何人的气,圣诞的时候,她亲自送了七张贺卡过来,人人有份,里面除了并祝圣诞、新年快乐,还分别写了一句很有针对性的话。给小钧钧的写的是:“已经有点帅了,再接再厉!”给山东的是:“虽然当不了大汉,也可以当老板!”……给我的是:“艰苦开发智商,努力提高视力!”我莫名奇妙,心想这应该跟我伤了脑袋和深度近视有关,也算是良好的祝愿了。至于写给杨小林的是什么,由于那家伙没公开,就不得而知了。

于是生活又回到最初。不久放寒假,我用自己和成哥的借书卡在图书馆借了八本书带回家,回去之后却不小心迷上了一出连续剧,似乎是由阿来的《尘埃未定》所改编的,不是很确切,只记得演员的演技一般,但故事还不错。期间想过打电话到唐糖家去,想想说什么都注定是错误的,最终还是忍住了。无聊之际打给樊雨,这家伙在深圳姑妈家带孩子和老人,不像我这么闲,而且她那边总有小孩在旁边要抢话筒,老是聊不起来。

记起高三的八十三岁的语文老师说有空就回去看他,便抽空去了拜年。老人家叫孙女上来沏茶,互相介绍,原来她已经在教初中语文,谈吐不像其祖,非常平易。老人家要么说当年红卫兵如何如何,要么从民主的角度抨击时弊,要么很有高度地谈文学流派。说到王小波的时代系列,老师甚是鄙夷,认为青春是人皆有之的,要写得有深度,未必一定要有露骨的性爱描写;至于李敖的《上山,上山,爱》,那就更不值得提了。我当时唯唯诺诺,后来业余发表了几个带性爱描写的短篇,便坚决不让老师知道。

老人家如今九十多了,听说饮食俱佳,心里很为他高兴。这篇东西当然也是不能让他看的,省得被指欺师灭祖。

总之就是这样一个寒假。转眼便开学,学费又已经交了一学年的,所以身体已经大好的父亲带着轻松的心情送我上火车,我也带着轻松的心情和一部叔叔淘汰下来的西门子手机回到了广州。

如果您喜欢,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