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魔鬼的女兒 — 4

正文 魔鬼的女兒 — 4

梁飞雨和陈翼进入同一所高中晚了林湘与萧星一年。在那之前,她们一起上同所国中。梁飞雨的母亲梁月如一直不怎麽喜欢陈翼,但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当她发现女儿开始把买来的早餐分给「新同学」,而自己瘦得连运动过度这种藉口都不堪使用之後,每天都会多塞五十元在梁飞雨的便当袋子里。

有一天,她要求女儿带这位同学回家,煮了一桌饭菜等着她们。电铃响了,梁飞雨开门走进屋子,身後跟着一个小女生,梁月如从沙发上站起来,端详了陈翼半天,眼眶红红的,潮湿得像刚剥完一整篮的洋葱。

那年她们两个刚升上五年级,一个暑假过去,梁飞雨已经长得快要跟母亲一样高,站在她身边,彷佛听得见骨骼如竹子拔节生长的声音。反观陈翼,则瘦得剩一把骨头,没有比半年前她开车接梁飞雨下学时瞥见的模样长大多少。

她会记得那麽清楚,是因为她随即就在车上和女儿爆发冲突。

梁飞雨问她从此以後能不能走路上下学,做母亲的想也不想就回答不行。新闻天天都在报导绑票勒索诈欺案,即使从编辑室到实验小学有好长一段反方向的路程,梁月如也不愿意自己唯一的女儿有任何万一。

可是平时从来不忤逆母亲的梁飞雨,这次非常坚持。她说下雨了Aisling没有雨伞可以撑,过马路没有人可以牵着她的手,如果路上遇到了班上的坏男生没有人可以保护她。

『Aisling是谁?谁让你这麽护着她?』母亲被激怒了,她把车停在路旁,用後照镜瞪着女儿。『她自己难道没有父母操心吗?须要你多管闲事?』

梁飞雨不再说话。接下来的整整一个礼拜她没有说半个字。

梁月如写联络簿问老师,老师回答:

『梁妈妈您好,是我拜托飞雨照顾陈翼的。飞雨担任班长认真负责,想必是非常关心同学才会希望上下学能陪她一起走。如果这种要求造成您的困扰,欢迎梁妈妈有空时与我谈谈这件事,谢谢!』

梁月如隔天与王老师在办公室见面,梁飞雨乖乖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王老师给母女各沏了一杯茶,慈眉善目地娓娓道来。

陈翼的母亲叫做周郁心,直到几年前都还是香港二线艺人,未婚生子,几个月前带着女儿住进一个香港富商在台湾的别墅。周郁心并没有很在乎这个让她与经纪公司闹翻的小孩,但也只是懒得理睬而已,并不吝惜给她吃好穿好。可是自从别墅里请了一位打扫阿姨,周郁心随手扔在桌上给女儿自行料理餐点的零钱常常不翼而飞,母亲自己没发现,女儿自己起床上学没看到早午餐钱,也不敢开口要。所以别墅越豪华,陈翼就越瘦,活像个穿着礼服的受虐儿童。

梁月如当时听到周郁心的名字,并没有多说什麽,但是心里暮雷一阵又一阵响打个不停。许多年以後梁飞雨向她追问起一切,她只有幽幽的一句话:

『情妇认识得最多的就是情妇。』

梁飞雨没有父亲,陈翼曾经有,但自杀死了。梁月如还记得那个男人常投她杂志社的稿,文采烂然,就是内容太不切实际了点。有次他亲自造访杂志社,瘦长的身材,目光有点忧郁,回去时梁月如送他到玄关,忍不住问了他本名。

『陈奕然。』他回过头,门缝里有一线光,将人影切成对半。

『我说你是人间四月天,笑响点亮四面风,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林徽音曾经如此感叹过徐志摩。

周郁心会和这男人在一起本身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错误。而陈翼就是这个错误的代价。

情妇最不该做的事就是跟了一个穷光蛋,幸好周郁心悬崖勒马,凭着过人的美貌和手段,还是新欢不断旧爱不绝。所以当她在纽西兰度假时,接获陈翼抚养权的通知,就像一枚炸弹在深海底下爆炸,打乱了所有计画。

梁月如捧着陈翼的脸,百感交集。在香港的记忆宛如潮水,铺天盖地而来。

在那些灯红酒绿、觥紘交错的场合里,她不只一次见过艳若桃李的周郁心,踩着十公分以上的高跟鞋,挽着各式各样的男人的臂膀。她梁月如亦是一样,白天是编辑社的主管,晚上就摇身一变为酒宴中的夜之女王。

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陈奕然的小说被另一家出版公司买下,在某个晚上邀请他参加国际艺术展开幕典礼後的晚会。

陈奕然彷佛误入魔域的羔羊,只一次,就屍骨无存。

陈翼长得像父亲,鼻子很高,眼神忧郁。梁飞雨拉着她入座,作母亲的一边给两个孩子添饭,一边忍不住想起陈奕然那个晚上打扮得实在出色。洁白的衬衫,黑色领带像一抹笔直的瀑布,坐在周郁心旁边,局促得像个初入社会的大学生。

她又忍不住想像陈奕然独自照顾女儿的模样。她想像他在狭小的公寓里埋头写作,傍晚时分带着陈翼到公园里散步,他们也许想养一条狗,可是房东太太不允许。他会把微薄的薪俸全部花在圣诞节一个漂亮的泰迪熊上,然後父女两个连着两个星期饿肚子。陈翼会垫着小塑胶椅在床头柜上写功课,放学回家时哭着问他为什麽只有她没有妈妈。

她甚至能想像陈奕然叹了一口气在报纸上指出周郁心的照片,然後小心地解释着妈妈工作很忙,有机会一定会带她过去探探班。

最後的结果就是陈奕然自杀了。留下他唯一也是最锺爱的女儿。也许他想着唯有这样,陈翼才有机会见到妈妈。

梁月如的饭一口也咽不下。一个多麽傻的爸爸。

从那晚吃饭过後,梁飞雨如愿以偿地和陈翼一起上下学。陈翼的家在反方向,但是梁飞雨总是送她到门口以後才转身回家。两个人的手一牵,就过了六年。

她们考上了女中,每天还是一起上下学,梁月如买了一辆脚踏车给女儿,梁飞雨特地在後座加了个坐垫。那是个专属座位,陈翼看了没说什麽只是笑。

悲伤的事情黯淡的过往好像流水一般逝去。梁月如收入稳定,周郁心也有自己的品牌事业在忙,两个人都不怎麽管束小孩。在这种平淡却安稳的岁月中成长,心脏里的千疮百孔慢慢密合,陈翼开始像个正常的少女一样说说笑笑爱打扮。

但是她们都没料到,曾经紧紧相握的手,就要被命运决然地分开。

刚开始只是一个隔壁班认识的女孩子,常常在放学後经过篮球场,静静地看萧星打完比赛後递给她一瓶运动饮料。

上了高中的萧星意外地有人缘,常常有学姐带饮料给毛巾,她也来者不拒,一仰脖就直接灌下半个宝特瓶。开始的时後林湘会帮她挡下冰的饮料,走到球场另一端装温水给她,但自从加入校刊编辑社以後,她开始忙着采访、徵稿、安排课程,等萧星打完球,她也差不多关上社办大门,两个人依旧一起回家。

这一年她们才刚刚高一,那个递饮料的女孩叫做关晴。她和萧星在英文话剧社认识,一天傍晚她叫住了拿着篮球走向校刊编辑室的萧星,递给她一瓶饮料,萧星拿在手里,发现不是冰的,就收下了。

从此关晴总在放学後走到球场,萧星也只收下她递上的饮料。

「喂,你为什麽每次都要过来啊?你不是不喜欢打篮球吗?」

「因为我最後一节下课後,都要走到艺文大楼锁上生物实验室的门啊。」关晴不是个文静的女生,她噘着嘴,把运动饮料扔到萧星手里,「有个男校的学长住我家附近,天天在巷口遇到就奉上一瓶饮料,我刚好在减肥,放学经过球场就看你一附喘得快没命的样子,刚好可以捐赠给你,才不会浪费资源啊!」

萧星为这番话郁闷了几秒钟,接下来便处之泰然。一直到有天林湘突然说起:

「欸,我真的很不喜欢生物实验社耶,每次都把一些会发臭的化学药剂和动物屍体堆在走廊旁边,害我们社办也充满臭味。」

萧星踩着脚踏车,一边回过头来,「你是说生物实验室在教学大楼吗?」

「当然。你不是天天放学都到我们社办等我吗?都没看到旁边的教室就是生物实验室?」後座的少女拨拨头发,漫不经心地回答。

接下来的几分钟萧星只是更用力地踩着脚踏车,没多说什麽。

不久之後,班上同学就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说有人在冰店门口看到关晴和萧星手牵着手,又有某人看到萧星载着关晴去漫画出租店。林湘听到了没什麽表情,手里一整叠正在发的考卷却一不留神,跌散得到处都是。

她蹲下来,一张一张地捡起考卷,风从走廊尽头汹涌地灌入,纸张四处飞舞,纷纷扬扬的白纸遮蔽了林湘的视线,眼眶热热的,脑袋像被灌了铅块一样,晕得站不起来。

当然林湘最後还是站起来了。她稳稳地发着考卷,甚至还对钟声响後五分钟才大摇大摆走进教室的萧星送出一个微笑。

「林湘!」萧星绕过课桌椅,手撑在桌面上,笑容灿烂到很刺眼,「我今天不跟你回家罗!晚一点有事,自己回去路上小心,别遇上暴露狂喔!」

其实人和人在相处的时後,作假真的一点也不难。即使心里有股酸涩直泛上来,林湘还是点了点头,笑着说,「好。」

每个人的世界实际上都很小,每个人的心脏都只够容纳一个人。青春是一则残酷的物语,就像爱情一样,未必能带来欢乐,但必然伴随着苦痛。

林湘,今年十六岁,她终於发现自己和一般女孩子有什麽不同。

时间过得总是比想像中快很多,关晴在洗手的时候抬起脸看着镜子中的自己,飘逸的长发,白里透红的双颊,活活泼泼一个青春美丽的女孩。

喜欢生物、喜欢数学、喜欢在深夜潜入学校的泳池游泳,清澈到几乎要发出光芒的眼神,这样一个少女,现在手里紧紧握着一团用卫生纸包起的东西,握到指节泛白,她没有发抖,只是心底冰凉一片。

她还没有认真思考过未来会怎麽样。她还太年轻。她只知道那一条多出来的线,代表着大难临头。

水流哗哗地响,像是关不上的水匣,轰轰隆隆地把里头盛放的所有都倾泄而出,直到泄空一切,镂空的光镶在枯萎角落,一去永不复返。

门外传来猛烈的敲门声,关晴连忙关紧水龙头拉开塑胶门,女人恶狠狠的声线拔高了八度,「成天不是藏在房间就是躲在厕所,我养你这麽大是为了要占空间麽?家事这麽多也不会主动帮忙分担一点,干嘛不死一死算了!?」

「阿姨对不起,我刚才肚子痛。」关晴小心翼翼地闪出厕所,深怕万一和女人一有肢体接触,就会被使劲狞上一把。

门在背後“砰”地一声关上,阴影瞬间爬上少女暗淡的脸庞,她回头对着紧闭的门扉迟疑了几秒钟,最後还是抿了抿嘴,转身离开。

心脏酸酸的,一串揉碎的玻璃在里面深深浅浅地搅着。

如果说人的一生就像一本日记,那外表必然有精美与廉价之分,就是里页,也有潦草和工整的笔迹、充实或颓废的内容。

林湘从隔壁班抱着新到的参考书穿越走廊而过,光线涌入,一丝一丝发梢的脉络,单薄的制服衣领几乎亮成透明。

成绩好,性格好,家庭和谐,不化妆就比黑木瞳还美上几分。衬衣上该扣的扣子整整齐齐,长裙完全合乎学校标准,头发束好,袖口和她的笑容一样乾净。

好羡慕这样的人。好羡慕。

关晴趴在书桌上,看林湘如仙女下凡一样地穿梭而过。

水晶指甲在灯光下折射着斑斓的色彩,过短的黑色百褶裙,刷得卷翘的睫毛,让她数次进出教官室的长袜。关晴就是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数学课埋首算自己参考书的习题,生物课眼睛亮得像夏夜的星星,其他课不是放空就是睡觉。她还记得国中时自己与林湘总是在零点几分的差距间互别苗头,而现在两人就像从同一个端点放出的射线,朝了不同方向,每一天都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林湘是一本精致的日记,里面用优雅的字迹写满动人的诗句;而关晴则是经过雨水浸泡发胀的本子,难以辨认的字都被时间涮洗得褪去颜色,布满霉斑。

「再发呆下去青菜都要开花了。」萧星敲了敲她的饭碗,关晴才猛然回神。

「很难笑。」挥开对方的手,女生起身走向厨余回收桶,把几乎没动的饭菜全部倒掉。

「你怎麽都没吃?」萧星像只忠诚的小狗,跟着她转来转去。「好浪费喔。」

关晴没理她,自顾自地往操场走去,萧星快步跟上,牵起她的左手。

操场四周种满了榄仁树,一年四季都落叶缤纷,红色的、黄色的、青绿的,都泡在前天的雨水中慢慢溃烂。她们从红土跑道走向音乐教室更远端的网球场,缓缓地走着,踏出的每一步都像要在水彩上挤出更多红色绿色黄色的颜料。

快要走进树荫时关晴突然站住,手从兀自向前走的萧星手中滑落,後者怔怔回头,看见落後在自己两三公尺外的女生。

「怎麽了?」

关晴此刻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随时都可以哭出来,却又无比地冷静。

「萧星,我们分手。」

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脑门,密密的蛛网迅速地缠绕住肺和心脏,她感觉到自己肋骨随着艰难的呼吸喀啦喀啦作响,晕眩在逐渐剥夺她的视线,她试着说话,但是喉咙痛得有如岩浆流过,眼泪随着黑暗涌出来,在绝望边缘打转。

「对不起。」有时後很多话冲到口边又只能吞回去,百转纠结以後,化作苦涩的结晶,这往往只有几个字,并且永远没有人能够再去诠释。

如果萧星还拥有说话的能力,她应该要问为什麽。但关晴接下来的话毫不容情地粉碎她残存的理智,她说,

「萧星,今晚陪我去见我男朋友。」

男人,天敌。

在萧星心中,这之间的等号是成立的。

树丛间啁啾跳跃的麻雀,留下宛若刀片一般尖锐的鸣叫声,凌迟一样,缓慢地划过一道又一道口子。透明的伤口在眼睛里泛着水光,被风吹得冰凉。

她们站在风里,很久都没有说话。午休的钟声敲响,很快就会有教官到处巡逻,可是她们就像隔着悬崖峭壁对峙的苍松,一立就立了千年。

流云都要被吹散了。一整个夏季汹涌的风。天空蓝得又高又远,滚烫的光白寥寥地打下来,僵硬地打下来,夏天过後,什麽都不曾遗留。

「你有男朋友?」

「是。」

「因为他而离开我?」

「不。我因为你而离开他。」

「那为什麽要跟我分手?」

少女仰起头,初秋的光倾尽所能地打在她脸上。「因为我怀孕了。」

强迫自己呼吸。简单得不可能有第二种理解方式的答案。萧星感觉自己的血管中彷佛充塞着微量的棉絮,浓稠,堵塞,发臭。关晴现在就站在她面前,这两三个月来掏心掏肺对待的女孩子,娇怯怯弱不禁风地站在那里,不忠、谎言、背叛、伤害,集所有不堪於一身。现在她要求自己陪她一起去见她的男朋友。

「为什麽和他在一起?」

萧星用力踩着脚踏车,尽管两条腿都像灌满了醋一样,动一下就酸软,她还是一下一下用力地踩。每踩一下,就如同包紮好的伤口再次被撕裂,钝重的痛。

「因为他帅,愿意为我打架。」後面传来的声音顿了一下,「还会载我回家。」

萧星感到血液好似要从胸口爆裂而出,她咬咬牙,「这我也办得到。」

关晴冷笑,「对,这些你都办得到。只可惜你不是男人。」

脚踏车陡然刹止。

萧星仰头望了望眼前的公寓大厦,说,「自己进去,行吗?」

关晴下车的动作顿住,「说好陪我去见他的。」

「那是什麽场合?我出现是什麽东西?」这两句话几乎是用吼的。

在一霎那间,萧星发现自己竟然想甩关晴耳光。她被自己粗暴的念头吓了一跳,只好藉由把脚踏车牵到停车处,低声补了一句,「我会在这里等你。」

关晴停了几秒,转身扔下一个字,「好。」

少女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阴影里的同时,晚霞被迅速地吞没到山岚之後。街灯变魔术似地沿街一盏盏亮起,一幢幢楼房只剩灰蒙蒙的蓝色轮廓,各种颜色的灯火伴随着菜香,有如深海里的游鱼般自夜色中浮动而出。

萧星捏了捏手,手心里全部都是汗,年迈的管理员拿着报纸从休息室走出来,看到穿着裤装制服的女生,笑容把眼睛堆叠成一条细细的线。

「喔唷,这麽帅的小夥子,来接女朋友补习咯。」

萧星尴尬地点点头,抬手抹掉眼角一颗滚烫的眼泪。

暮色四合。林湘慢慢地走在海边的碎石路上,夕阳把她的背影拉得狭长,风把她的长发吹得温柔而优雅。

朋友说你为什麽要对萧星那麽好?她要送女朋友回家用自己的脚踏车,凭什麽要你走路回家?

林湘没有解释什麽。

快到家门口时,她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铃声响了几次,对面接起了听筒。

「到家啦,美女?」

「是啊,你们那里呢?事情处理得还好吗?」

一阵沉默。再响起的是略为哽咽的声音,「林湘,如果能让我再次选择,我一定会千方百计避免遇见『遇见』。」

「为什麽?」

「……因为他把我从普通人变成一个怪物。」

「即使你是怪物,我也不会离开你。」

这次的沉默更久,像是无声的啜泣。

半晌,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问句,「林湘,你为什麽对我这麽好?」

林湘推开家门,看见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韦瓦第的「四季」在客厅里飘扬,桌子上堆了一叠厚厚的论文,没有父亲的踪影。

长发的高中少女微微一笑,回答,

「因为在爱情里,刀痕就和吻痕一样,你都得原谅。」

落日只余一抹残照,像画家无心在夜景中挥过的一笔,失败得无限美丽。

隐约的不安让萧星走上回旋的阶梯,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跫音一起重重地落在地板上。

拐进甬道,走廊尽头传来细微的对话声,在狭长的空间里制造出诡异的回音。

「你觉得呢?」

「……我很惊讶。」

「很惊讶?」

「……对。」

「那我们该怎麽办?」

「你想要怎麽办?」

「孩子是你的,我不知道该怎麽办才来找你。你怎麽又把问题丢还给我?」

「要怪就怪你为什麽当初不做好避孕?」

「现在谈这个已经太晚了。而且没做好避孕是我一个人的错吗?」

「停,现在我不想跟你吵。你就说你现在想怎麽办吧?」

「被我阿姨知道会死得很难看的。」女孩子低下了头。

「反正生下来也没能力养,我看你就堕胎吧。」

「堕胎要钱。」

男人不耐烦起来,「钱钱钱,我平常给你的还不够多吗?一天到晚就只知道要钱,有了以後又不珍惜,到处乱花,你真以为你是皇后公主大小姐啊?现在要我哪里去生钱给你堕胎?」

「我……」

「是个男人就为自己做的事负点责任。」

一只温暖的胳臂把少女隔到身後,萧星单手提着两个人的书包,由下往上,用虽是仰望实则睥睨的目光,瞪着面前这个光着上半身的男人。

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嗤”地一声笑出来,「哟,原来瞒着我已经偷偷在外面交了小男朋友了啊?这麽说来搞不好你怀上的是这小子的杂种呢!还敢来向老子要钱?现成的老爸这麽好找啊?」

话声未落,男人只觉眼前身影一晃,还未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麽事,一个拳头便沉重地砸在脸上。虽然力量不大,可是精准地挥向男人的太阳穴,头昏眼花了几秒钟後,等他回过神来,萧星早已拉着关晴往楼梯口冲。

可惜冲没几步,萧星的书包就被咬牙切齿的男人抓住,他用力一扯,把萧星整个拽倒在地上,当面就是一拳。萧星被这一拳揍得头晕目眩,一回头看见关晴站在楼梯口不知所措,急得大喊,「快跑啊!你还在等什麽!?」

关晴被这一吼惊醒,转身往楼下跑,边跑边按紧急求救铃。一时之间警铃大作,各层住户纷纷开门探头出来观望。萧星见机不可失,抬脚往男人跨下一踹,虽然没有踹中要害,突然间的力道也让男人往後跌了两三步,萧星抓起书包三步并两步往楼梯间跳,男人见事情闹大,悻悻然地骂了几句脏话,连忙回到自己住所紧紧关上大门。

萧星拼命地踩着脚踏车,龙头歪歪斜斜,随时都有翻覆的可能。血珠一串一串地洒在她的衣领上,女生用力地擦掉涌出的鼻血,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掉下来,掉进风里,斜斜地打在後座的女孩身上,几乎要把她烫伤。

她们骑了一段路,确认没有人追上来,才在一户人家门口的水龙头上清理伤口。冰冷的水流一直冲,一直冲,冲得整条手臂都麻木了,可是血迹就像被眼泪烧灼後的疮疤,怎麽样也洗不掉。

路灯将黑暗烧出一个圆,抬头就可以看见小飞蛾在灯罩外面不断地冲冲撞撞。没走几步路,就又陷入漆黑,直到下一盏路灯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样点燃一个梦境,然後再毫不留情地幻灭。

偶而有风刮过,叶子磨擦柏油路面的声音。

很长一段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因为情侣吵架时,先开口的一方必然彰显了其身居的劣势。有人说认真就输了。而可悲的是,在一个不平等的恋爱关系里,即使知道自己一认真就输了,还是不得不认真,因为认真不一定能挽回这段感情,但不认真,便绝对无法在这个关卡中翻盘。

萧星事後回想,究竟是自己先爱上关晴,还是关晴先爱上自己?

一开始并不是她刻意在每次放学经过篮球场,每天都送上一瓶不是冰的运动饮料。并不是她去招惹这样的事情,可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爱上这个倔强又任性的女孩。

然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爱的女孩毁灭自己。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麽办?」

关晴停住,幽幽吐出两个字,「堕胎。」

「可是你没有钱。」

「所以我才要想办法跟他要钱啊!」猛烈的怒火窜起,「你以为你出现就可以解决问题吗?你以为你很会打架?是不是我说了他愿意为我打架,所以你现在就开始逞英雄?现在好啦!我跟他闹翻了,你高兴了吧?」

黑色的风从阒暗里暴烈袭来,一瞬间带走了全部的温度。

万年不化的冰凌,以及一寸一寸消失的光线。

「……小晴,当初是你要我陪你来见他的。」乾涸的眼泪又止不住了,就因为她是个脆弱的女人,被感性控制的生物,才不配担任起照顾人的角色。

「我知道。」关晴的声音忽然微弱下去,很累似地,脸孔慢慢融入黑暗里,「像我们这种人,根本就不配拥有幸福。这是我自找的,你永远不要再管我了。」

推开家门,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客厅的灯没有全开,惨白的萤幕光线让萧景祥的脸宛如蜡像一般毫无生气。

「爸,妈,我回来了。」

照样没有听见父亲的回应,只有母亲在屋子里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萧星也不在意,把书包挂在椅背上,转进厨房帮忙把菜端上餐桌。

「脸上的伤是怎麽回事?」

颜桦晶擦着流理台,抬眼就看到女儿脸上的乌青和嘴角的血痕。

「没什麽,刚才骑脚踏车在斜坡摔倒了。」

母亲皱了皱眉,「你不是都跟林家的大小姐一起上下学?你都摔成这样了她没事?」

萧星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词,「她今天学校有事,晚点会给她爸载回去,脚踏车先借我骑回家。」

「脚踏车没摔坏吧?」颜桦晶把抹布挂好,开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手,「别说她林家千金碰了口子咱赔不起,就是那辆脚踏车掉了点漆,你也准备吃不完兜着走。」

「妈。」

喉咙乾乾的,像卡住了什麽东西。

「家里有多的钱吗?」

脑子里的声音这样问,然後脑子里的母亲会这样回答:

「钱永远只有不够,没有多的。」

「妈,」她打开碗橱,「今天的碗筷要拿三副还是四副?」

颜桦晶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後在围裙上揩了揩手,绕过萧星走了出去。

苍白的客厅吊灯下,母亲常提的拼布包包就挂在鱼箱上,粉红色皮夹露出尖尖的一角,锋冷的金属夹边,烫金的花纹彷佛残还留着烙印的余温。

萧星默默扒饭,吃下去的东西像保丽龙一样,没有任何味道。

王家卫的电影里有一句话,说,任何人都可以变得狠毒,只要你尝试过什麽叫做忌妒。

林湘非常喜欢王家卫的电影。特别是其中一个叫做慕容嫣的角色。

非男非女,亦男亦女,孤独一生,只愿意对着自己的倒影练剑。

她曾经来到沙漠尽头,找到一个杀手,用男人的身分请求他杀死自己最爱的人,然後用女人的身分请求杀手杀死自己。最後,那个杀手说,一个人受到挫折,或多或少都会找藉口掩饰自己。其实慕容嫣和慕容燕,只不过是同一个人的两种身分。在这两种身分後面,躲藏着一个受伤的人。

她是堂堂大燕国的公主,爱不到一个人,就只能杀死他。

当林湘打开门时,看到衣衫不整的萧星。

她真的不知道能用什麽词汇形容心中的感受。

「你受伤了。」

只穿着背心和短裤的女孩子笑得很帅气,「对不起,这麽晚来打扰你。」

「是为了她吗?」

萧星没有回答。

夏天即将结束,蟋蟀的鸣声分外孤单也分外清晰。晕黄的灯光洒在少女短而蓬松的发顶,浓重的夜色像要渗透进来,慢慢融解掉世界的轮廓。

林湘把手伸进萧星的滑板裤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千块。

揉皱的钞票在她手里微微颤抖着,这麽轻。她可以想像萧星把它们从皮夹中掏出来时发白的脸色,指尖沾黏的细微汗珠,还有面对萧景祥的怒火时,她是如何一边发抖一边紧紧握住口袋。

手臂上是被猛力捏住过的瘀青,棒状物在细如竹竿的小腿上留下斑驳的痕迹,眼角和嘴角出血是拳头造成的吧,额头上肿了一大块,难不成还被抓着头发撞上什麽东西吗?

「你有跟你父母解释过为什麽吗?」

「堕胎要多少钱。」她头一偏,避过对方试图触碰她的手。

「什麽?」

「我说,」少女一哂,无关痛痒似地,「我问他们,堕胎要多少钱。」

林湘的虹膜在路灯下折射出美丽的光影,瞳仁收缩成一条线。

“啪”的一声,三张纸钞被丢到萧星脸上,然後缓缓飘落地面。昏黄的灯光宛若在纸张镶上一圈毛茸茸的边,对她们而言,这是世界的碎片。

这群少女们的世界,从此碎成一片一片,再也无法复原。

萧星弯腰把钱捡起来,说,「没错,我妈也是这麽做。」

盲眼剑客说,血从伤口喷出来的声音就像风一样。真的,很好听。

自从那晚以後,萧星没有再回到自己家过。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她流窜在各个朋友家或者网咖,几次被警察强制带回家门口,却总是在父亲的拳脚下再次翘家。

最後一次,萧星逃到巷口,突然转身,白晃晃的阳光几乎要让人失明,天空蓝得像一片湿漉漉的水彩,她对着萧景祥大吼:「爸,我恨你!」

父亲停了下来,手里的衣架扭曲得不成形状,全身因愤怒而发着抖。

他们对站在一条巷子的两个尽头,周遭的空气大把大把地被抽乾,柏油路烫得似乎要融化,心脏像一颗已经裂痕满布的玻璃球,一碰就会四分五裂。

「不成材的孽畜……」萧景祥慢慢地往前走,脚步踉跄,彷佛有条看不见的线在拉扯着他,「为什麽?」

「为什麽我不像阿风那麽让你骄傲。」

「为什麽当初死的不是我这个废物,对吧?」

萧星没有再後退,她直挺挺地站着,没有表情的脸看起来很冷酷。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你为什麽不赶快去死?

虽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萧景祥却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永无止尽的黑暗里,他站在冰冷的黑暗里发抖,一如乾枯的朽木。

家里已经没有钱了,阿星。那最後的三千块是从阿风的存摺里提出来的,准备要给你买辆脚踏车。

你为什麽要用偷的?

为什麽为了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女人,你连家都不要了?

父亲走到女儿面前,扔掉手里的衣架,从口袋里掏出两千块,用颤抖的手指愤愤地戳到她胸口。

「我上辈子欠你的。拿着钱给我滚!」

两张纸钞失去了指尖的支撑,悠悠荡荡地飘落地面,萧星没有理会,她从裤子口袋抓出三张一千块,用力地扔向父亲的脚。

「不。你一点也没有欠我。」她冷笑。「不用你说我也会走,如果钱对你来说真的是那麽重要的话。我只有一句话奉送给你,就像当初利用妈妈的财产致富一样,让她过点好日子吧,丧家犬。」

世界像被压扁的鸡蛋,被踩烂的玫瑰,被敲得碎了一地的玻璃,再难复原。

这个萧星与父亲决裂的过程,林湘并没有参与太多,因为早在几个礼拜前,林潇就已经接到康乃狄克州立大学的聘书,并且决定全家移民美国任教。

林潇和何咏絮愉快地进行各个手续,规划美好的未来蓝图,可是他们都没有料到林湘会拒绝。林家的女儿从来不需要人担心,她从未反抗过父母的心意。

夫妻俩为这件事商量了很久,当然不放心,可是林湘非常坚决,她不愿意离开这个从小到大生长的环境,还有那个把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的朋友。

班机消失在遥远的天空中,成群的大雁飞掠,拉过一道道又长又凄厉的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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