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09

正文 寂寞金魚的1976 — 寂寞金魚的1976 09

09

「本来呢,对你的三分敬重,是看在你表姨丈的面子上;但现在,除了『刮目相看』这四个字,我真的不晓得还能说什麽才好。」一起从客户那里回来,北投温泉区的合作计画已经全部完成,我自告奋勇把合约书送过去,然後带着轻松的心情回饭店,走进侧门,搭电梯上楼,我对李锺祺说。几天时间,他简直脱胎换骨似的,虽然谈不上很稳健,偶而还会丢三忘四,但至少该上手的东西都很能掌握到了,就剩最後两天,他的表姨丈便要到任,而我该交接的工作大致都已完成。或许上次那件事也给了他不少信心吧,当全世界都束手无策,不晓得该如何是好时,他过去敲了敲门,跟那个难搞的家伙对看一眼,然後用了三两句话,居然轻而易举就把事情给摆平了。而靠着这麽一股莫名奇妙得来的气势,他也好像真的稍微开窍了些,事实上,特助工作并不需要承担太多直接的成败责任,往往只要站稳立场,将主管的理念贯彻给底下的人,做有条理的沟通,这样即可。搞定那个跋扈的老头後,李锺祺似乎稍稍地拿捏到了一点窍门,刚刚带他去北投,他居然也敢站出来,对着客户大谈接下来的合作意向了。

「没关系呀,我可以多给你一点时间,你就好好地整理一下,把脑袋里所有称赞人的话都说出来,我也会很谦虚地接受的。」他居然大言不惭,还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我这样年纪的人了,知道什麽叫做循序渐进,不会一次就把所有本领都拿出来,免得大家一比,很快就发现前後两任执行长特助的能力到底差多少。」

「我的天哪,鹅先生,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看着眼前这个有着一张娃娃脸,皮肤黑得很健康的男人,我简直不敢相信,几天前他还唯唯诺诺,非常客气谦卑的,现在居然已经这麽没大没小了。

「我看起来像没睡饱,脑袋不清醒的样子吗?」他下巴翘得老高。

眼见得这人已经得意到不行,我决定不跟他硬碰硬,看着电梯刚过八楼,突如其来地伸出手,我按了十楼的按钮。等到电梯一停,立刻走出门外。

「你要去哪里?」他一愣。

「去一个你嚣张不了的地方。」嘟起嘴来,我故意逗他:「那边有个小休息室,放了一些春节活动要用的材料,按理说呢,你是应该过去看看的,毕竟你是执行长特助,万一哪天执行长问了,你才答得出来,对吧?但不过呢,这中间只怕会有点不太方便,因为那个休息室可是房务部的地方,归一个叫做沈映竹的小组长管理,哎呀,这可怎麽办才好呢?」贼眉贼眼地笑着,就在李锺祺为之一愕,正想说话时,电梯门刚好关上,跟着数字板的灯号跳动,又继续往上走。我忍不住在电梯门外哈哈大笑了出来。

休息室已经堆了不少东西,春节促销方案的配套不少,当然文宣看板是免不了的,而且也另外制作了许多应景的装饰品,这些目前只能到处找地方摆放,准备活动一开跑就立刻安置上去。

「今天比较悠闲喔?」门开处,映竹刚好进来,她手上拿着一个资料夹,看来正在忙,见我蹲在地上翻看文宣,她笑着打招呼。

「我的部分都差不多了,分工分得好,工作效率就会快得多。」我说着站起身。

「那个新来的帮得上忙吗?」

「修理一点桌椅或台灯之类的,那种事他倒是很拿手。」我笑了出来。

那天晚上,李锺祺他叔公的怒火被这位侄孙用简单几句话就迅速浇熄,当场让所有人傻眼。我说这是走狗运,他倒是自豪地认为那叫吉人天相。映竹很快地知道了这件事,不过因为分属不同部门,所以至今她还没跟李锺祺真正碰到面。

「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上班,一开始我觉得好巧,而且有点难以置信,因为他以前大学读的是理工科。後来听说新执行长是他亲戚,才明白原来是这个缘故。他家开民宿的,确实对观光旅游业算是有点基础的认识。」映竹说:「说到修理东西呀,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他在班上就是这样。连老师都知道他的手很灵巧,桌子椅子坏了叫他修、玻璃破了找他换,好像有一次,我们教室里的广播器坏了,也是他踩在桌上,垫着脚尖去拆下来修理。有他在,我们班永远都不怕什麽东西坏掉的。」

「为什麽他这麽厉害?」

「应该是因为他家开民宿吧?乡下地方的小民宿,设备都要靠自己维护,一来省钱,二来找人修也麻烦,所以如果自己家里就能处理,应该会方便不少罗。」她略带一点腼腆的笑,说这是她猜的。

「这麽说来,你们以前应该很熟吧?」坐在沙发上,看着映竹把资料夹放回桌上,我问她。

「是呀,我们以前在高雄念高中,班上只有我跟他是屏东人,所以交情会比较好一点,毕竟是同乡嘛。不过後来大家忙着念书,他又中途转去学化工,交集就不多了。」她点头,想到什麽似地,说:「不过说起来也很冒险喔,就算他家是开民宿的,但民宿跟大型饭店毕竟有许多不同之处,而他没从基层开始学起,半路空降去当执行长的特助,只怕以後会很辛苦吧?」

「辛苦的恐怕不只是他,」我苦笑着说:「还有这只呆头鹅的师父,也就是我。」

「的确。」她也笑,不过又说李锺祺虽然没有太多饭店经营管理的经验,但这人是很勤劳负责的个性,所以即使一开始的压力比较大,但一定可以很快就克服困难的。

我点点头,眼见得她在休息室里已经无事可做,一副准备走出去的样子,於是赶紧又找话题,问她接下来的新年假期是否已经排班,映竹苦笑,说谁都可以排假,但偏偏就她不行。

「为什麽?」

「我上面还有主管呀,主管当然优先排假,而我下面也还有组员呀,组员都不见得能走了,我又怎麽好意思走?」一脸无奈,她说只好先撑着,反正假期不会短少,只是可能得累积着等以後再放了。

「那男朋友怎麽办?过年的长假期,不陪男朋友也说不过去吧?」见她一愣,我笑着说:「之前有一次,我好像看到有个男生来接你。」

她恍然一笑,说这个男的对她很好,交往也有一段时间,但可惜就差了一步,让她一直无法把这份感情当作自己终身的依靠;而且目前这份工作的工时长,放假时间也跟一般上班族不太一样,需要大家轮值,根本无法好好陪男朋友,对这一点,映竹说她自己也觉得很苦恼。

「那个差了一步是指什麽呢?」小心翼翼,我不知道映竹会不会介意跟我这个不算太熟的朋友讨论私人的感情问题,不过既然她自己都愿意起了个头,那我接着问一下,应该也无妨吧?

「这应该是我自己的问题吧。」虽然脸上露出苦恼,但映竹倒是不介意跟我聊这些,说:「我从屏东来,在台北很多年了,然而不晓得为什麽,我好像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城市里,你懂我意思吗?」

「是生活习惯的问题?」

「是一切。」而她说。尽管跟每个人都走在同一条路上,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但不知怎地,她经常觉得自己只是个外人,就算生活了好几年,对台北已经了如指掌,也早就习惯这儿的一切,然而她就是无法产生认同感,甚至还会想逃脱跟逃避。每天在工作上与太多人往来,虽然有热情,但却也有难以克服的心理压力。几年来,其实她有几度萌生退意,几乎就要提出辞呈了,但勉强还是忍了下来。

「这麽严重?」我可以明白她的感觉,但却不是很能体会,虽然自己也非台北人,但事实上我根本就哪里人都不是,简直是世界孤儿,所以没有这种适应与否的问题。

「所以就算在一起,但总觉得不踏实,好像彼此之间还隔着一些什麽看不见的东西,他一家都是道地的台北人,这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日子过得很自在,在这个环境里可以很轻松,也对我很好,然而那种感觉……」一时词穷,映竹无奈地笑笑,问:「可能是我比较笨,没办法把话好好说清楚,但无论如何,总而言之,你一定了解的,对吧?」

我没说话,点点头,想到的是李钟祺也说过的,说我们台北人可真难相处的话。苦笑以对,或许这城市里有太多孤独的人,只是谁也不承认,原来自己也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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