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
住在赤崁近郊住宅区的南香美正在公寓里整理她刚批发回来的丝巾,长长短短,形形色色,应有尽有。春天到了,现在拿丝巾出去卖,最有买气。如果一条卖三百块华币,哇,这里有七、八十条,那就两万多块华币罗,再扣掉成本费….南香美的脑袋像计算机似地飞快算了起来….
她是赤崁B大学的社工系学生,今年四年级,自小是家里的独生女,原本家境小康,不料高中时父亲因病过世,经济重担落在母亲一人肩上,有天晚上,上完大夜班的母亲,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家,却在过马路时被一名闯红灯的酒醉驾驶撞上,当场丧命,肇事者逃逸无踪,从此香美天伦梦碎,独自守着父母留给她的这间公寓,靠着叔叔婶婶的接济,咬牙读完高中,考上B大,开始半工半读。偌大的公寓只有她一个人住,未免略嫌浪费,於是她分租出去,靠租金来多少添补家用与学费。她在校园里徵求外地求学的同学当室友,现在和她住在一起的是位大二的学妹,名叫金素珍。素珍父母健在,向来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不必像香美一样到处打工赚学费,人很乖巧,心疼学姐的辛苦,总是得空帮忙香美整理家务,像倒倒垃圾,扫扫地,而这时候,她正忙着帮香美打包那堆丝巾。
「学姐,要不要我帮忙你扛下去,很重欸!」素珍好心问道。
「不用了!我力气大得很,你别等我,先去睡哦!」香美使力一肩扛起,打开大门,走下公寓楼梯,把货绑在门口那部老爷摩托车的後座上。这部摩托车是香美爸爸过逝後留下来的遗物之一,虽然常冒黑烟,但还能载货,是香美重要的生财工具。香美扭动钥匙,发动引擎,摩托车像久咳不癒的老爷爷一样开始抖动身子,然後一路噗噗作响,载着香美往赤崁的闹区前进。
******************
Dennis已经独自在赤崁玩了好几天,他拿着赤崁市的地图,走马看花,到处观察这座日後将以它为家的大都市,他参观过博物馆、美术馆、文化馆、游过汉江、赏过近郊美景,看过豪华的别墅区,也暗访过最贫穷的都市角落,今夜是最後一夜了。
他投宿在离市井闹区最近的小旅馆,窗外霓虹灯此起彼落,闪烁不定,他打开窗户,凝视楼下来往人群,突然很想感受一下那种走在人群当中摩肩接踵的感觉,於是顺手拿起椅子上的外套,走出旅馆房门。
这里是赤崁市最热闹的平民商店街,人声鼎沸,招牌栉比鳞次,霓虹灯闪闪发亮,映照在过往行人身上,有如迪斯可舞厅里的七彩旋转舞灯,令人目不暇给,心情浮动,一股极欲发泄的欲望充斥在人们脸上,而疯狂购物正是发泄欲望的最好出口。
店家夥计在店门口喊着跳楼大拍卖、清仓特价、周年折扣喜….花招百出,无非是想招揽顾客上门,就连骑楼里也是一字排开各式地摊,地摊老板们的热情吆喝,更是不输对面店家的阵仗。Dennis挤在在人群中,觉得眼花撩乱,不知道该把目光焦点放在哪里。这里应该就是全赤崁最具生命力的地方吧!Dennis如是想道。
一个清脆的女声引起他侧目。就在骑楼柱子後方,有个头戴鸭舌帽,身穿花格衬衫牛仔裤的短发女孩正在叫卖地上的丝巾。
「漂亮时髦的丝巾,便宜卖,赶快来哦!先生买一条、小姐围一条,永远心连心。爸爸买两条、妈妈围一条、小孩围一条,全家笑咪咪。快来买哦!」那女孩吆喝得起劲,不时对着来往行人打躬作揖,咪咪笑着。素颜明眸,两颊红通通的,像苹果一样,还挂着两个可爱的小酒涡。Dennis不免好奇,像她这样的女孩,不是应该牵着男朋友的手来这里逛街购物吗?怎麽会在这儿摆起地摊?他停下脚步,远远望着那个女孩,心想,这女孩真是精力充沛,活力十足….如果说一个国家最重要的资产就是蓬勃的生命力,那麽大华王国源源不绝的生命力,确实在她身上展现无遗。
这时一名足蹬高跟鞋、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停在她摊前,「今天批了什麽货啊?是丝巾啊!有没有我喜欢的?帮我挑一条吧。」
女孩开心说道:「秀贞姐,谢谢你常来捧我的场,来,这儿有一条紫红色的,是你最喜欢的颜色,质料很好、很细哦,你摸摸看…..」就这样三两下的热情招呼,便让那妖娇美丽的中年妇人心甘情愿地掏了钱包,拎着丝巾走了。
又过了一会儿,来了个牵小孩的大婶儿。
「阿姨,要买一条吗?你的小朋友好可爱哦,这丝巾也可以绑在小朋友的马尾上,紮成花,让小妹妹每天漂漂亮亮地上学哦。」女孩天叨叨不绝,脸上笑容没有停过,而正当大婶和她讨价还价时,那女孩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窥视她,抬眼一望,五公尺外的橱窗边,倚着一名高大黑发的男子,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有什麽好看的啊?当我是马戏团的猴子啊?香美白他一眼,心里老大不高兴,然後转头顺手接过大婶给的钱,放进口袋里,拿出塑胶袋,把丝巾包起来交给大婶。等她再抬头望向橱窗时,男子已不知去向。见鬼啦,怎麽人突然不见了?香美耸耸肩,又开始吆喝起来。就在这时,远方突然传来警笛声,有人大喊:「警察来了!」
香美一惊,手脚俐落地将铺在地上的布巾四只角一抓,往後一扛,冲进人群。所有摊贩也都像香美一样立时作鸟兽散。
但那警笛声一直不停,警察在後方似乎追得很紧。奇怪,以前都是只是意思意思地赶一赶就好了,难道今天真想抓人啊?这些摊贩哪里知道其实後面的警察是在追一个扒手,结果这些无照营业的摊贩全都做贼心虚地逃之夭夭。
香美一手扛着布包,一手挥开迎面走来的人群,掌心突然一阵灼热,低头一看,原来手心中央被刚挡在她前面,手里拿着一根香烟的行人给不小心烫伤了。後方依旧警笛大作,她没时间管手上的伤,只能拼命往前跑,她可不想被开罚单,那不是白白做了一个晚上的生意吗?这时香美看见旁边有条暗巷,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立时拐了进去…..
Dennis离开香美的地摊之後,继续往前走,刚才那女孩看他的眼神好像不太高兴,他可不想破坏人家做生意的兴致,因此随即转身离开。他走进暗巷,想从这里绕近路,直接回旅馆。就在这时,後面突然响起警笛声,他停下脚步,有些好奇。为什麽会有警察?出了什麽事吗?他决定折回大路去看看,但才没走几步,便被冲进暗巷的一个人影给撞得正着。
Dennis低头定睛一看,天啊!这不是卖丝巾的女孩吗?干嘛跑得这麽慌张?难道警察在追她?
「对不起,对不起,警察在追我,要开我罚单…」香美不停转头看後方,根本顾不得被撞的是谁?
这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不明究理地大声喊道:「有个戴帽子的跑进巷子里了!」
香美一听,大惊失色,正待拔腿要跑,灵机一动的Dennis,却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整个人拉了回来,另一只大手扯下她手里的布包,往水沟旁的垃圾桶後方一丢,再掀开她的鸭舌帽,扔到地上暗处,瞬间倾泄而下的长发,令Dennis吓了一跳,他回过神,片刻不容,一把将她身子提了上来,弯腰低头直接封住她的唇,高大的身影直接挡住她娇小的身躯。这时为了追小偷而跑进暗巷的警察,突然见到这一幕,不禁侧目傻笑起来,心想:这年头真是变了,年轻人怎麽这麽胆大妄为,当街热吻了起来?
暗巷老旧公寓的四楼阳台,刚好有个穷极无聊的国中生,正拿着他爸爸刚买回来的数位相机兴奋地到处试拍镜头,他移来晃去,镜头里突然出现一对热吻中的男女!!男孩张大嘴,一脸诧色,赶紧将镜头拉近,好看清楚那对浑然忘我的男女,他按下快门,心想太酷了,竟然让他拍到一张“绝世珍版”,明天拿到学校秀给同学看,一定帅呆了!!
拿嘴封那女孩唇的Dennis,眼角余光发现警察走远了,这才松手放了怀里的女孩。
香美被眼前的陌生人突然一把抱在怀里,当街就吻,一时之间竟也傻在那里,脑袋整个空白,等她想到挣脱时,却听见警察跑进暗巷的皮鞋声,只好继续保持“那个”姿势,直到对方松了手,说了句:「OK,thecopisgone.」(警察走了。)她才一下子清醒过来,直觉抬手,一巴掌呼在对方脸上。
「不要脸!」香美开口就骂,而这时已然适应阴暗光线的她,竟发现眼前这个大色狼竟然就是刚刚摆地摊时,曾倚在墙边看她叫卖的那名高大男子。
好心救人却被赏了耳光的Dennis,抚着热呼呼的面颊,没好气地说道:「Areyounuts?Ijusthelpedyougetridofthecop.」(你疯啦?刚刚是我帮你摆脱警察的。)
香美顿时觉得自己好像理亏,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初吻怎麽就这样莫明其妙的没了,还是火大。「我…I….I…..veryangry……myfirstkiss……gone.」她解释的结结巴巴,急着想把自己愤怒的原因说个明白,心想自己真是倒楣,怎麽偏巧遇上一个语言不通的外国人?@#$%?
Dennis看着女孩气呼呼地比手画脚,突然明白原来自己在情急之下竟脱口而出自己最熟悉的语言,难怪女孩结结巴巴。
他抓住女孩那双不停挥动的手,「OK,OK,我会说华语。」
「哦….」香美总算镇定下来,她仔细端详眼前男子,「原来你会说华语….算了,看在你救我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了…..我要回家了,咦?我的丝巾呢?」香美转头在地上找,却看见那一大包还未卖出去的丝巾全都七零八落地掉进垃圾桶後方的脏水沟里,「哇,我的丝巾,我完蛋了,怎麽办?赔死了啦!」香美急得快哭出来,她才做了两个小时的生意,丝巾也才卖掉三分之一,本来以为躲掉警察,没被开罚单,就算牺牲掉自己的初吻也没关系,没想到…没想到….她怒火顿时上升,转头对着Dennis又是一阵大吼:「是你把我的丝巾丢进水沟里的,不管,你要赔我!」
Dennis看见女孩又发火了,心想真是好心没好报。这又不是他的错,当时情急之下,谁会注意丢到哪里啊?对方显然是理不直,气倒很壮,但转念又想,这女孩刚刚那麽卖力地吆喝生意,看见货没了,当然会难过,算了,乾脆好人做到底吧。
「那你看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好了?」Dennis一脸无奈
。
「啊?」香美顿时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吵着要糖吃的小孩,竟莫明其妙地被她要到了糖果,「嗯…..那只算成本好了,大概五十条左右,就….就五千块吧。」香美脑筋飞快算着。
Dennis伸手到口袋掏钱,却发现自己钱包没带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脑勺,「对不起,我忘了带钱。」
香美瞠大眼睛,「啊?你没带钱?」心里却小人度君子地想道,竟然来这招阴的….还说要赔给我,我还当他是什麽大好人咧,原来也是虚晃一招。
「那….那我回饭店拿给你好了。」Dennis退而求其次。
香美心想,谁怕谁啊?你以为你说回饭店,我就不敢跟你回去拿啊!我偏偏跟你回去。「好啊!你住哪家饭店?」
香美亦步亦趋地跟在Dennis後面,两人一路无语,走到旅馆门口。
「你要在这里等我?还是跟我上去拿?」Dennis停下脚步,转头问道。
香美犹豫一会儿,心想都已经跟到这儿来了,乾脆跟到底,上去拿好了。因为要是他故意赖帐不下来,这旅馆房间这麽多,她怎麽找人啊?虽然和一个不认识的人直接进旅馆是不太好,但他敢把她怎麽样?哼,谅他也不敢,还是先拿到钱再说比较重要。
「上去就上去!」香美挺胸抬头,一付慷慨就义的模样,但仍不免先小人地补上一句:「你不会对我怎样吧?」
Dennis听她这麽问,只觉得好笑,索性挑眉故意反问道:「你要我对你怎麽样?」
香美白他一眼,吞吞口水,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小手一挥,催促他道:「唉呀,别罗嗦了,快进去啦!」
他们走进小小的门厅。旅馆老板本来坐在柜台前打瞌睡,突然听见大门打开的铃铛声,顿时惊醒过来。
「哦,郑先生你回来了?」老板忙着招呼,小小的眼睛没忘瞄瞄Dennis身後的香美,「你带朋友来啊?」神色显得狐疑。
「欸,对!」Dennis领着香美走进电梯。
电梯门在四楼打开,香美跟在Dennis後面,走到房门口。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进去拿钱。」Dennis掏出钥匙,打开房门,迳直走了进去。
站在房门口的香美,探头往里面张望。这里的房间不大,但乾净清爽,会住在这种小旅馆的人,多半是来自助旅行的,不知道他是不是?
没过一会儿功夫,Dennis走了出来,手里亮着一叠钞票,一把抓起香美的手,半带赌气地用力放上去。可偏巧不巧,他抓的那只手正好是香美被香烟烫到的手,钞票直接打在香美被香烟烫伤的掌心上,她当场惊叫,手一缩,钞票全洒在地上。
「你不用那麽夸张吧?!」Dennis皱皱眉,蹲下身捡起那些钞票。
「好痛哦!我的手!」香美打开手,看看自己的掌心,只见掌心中央一个约半公分直径的红色圆型伤口。
「你受伤啦?」Dennis接过她的掌心,低头仔细检视那个伤口,「被烫到的?」这是他根据自己的医学专业知识判断的,「怎麽弄的?」
「刚刚躲警察的时候,不小心碰到路上行人手里拿的香烟。」香美忍住泪水。
「你进来,我帮你消毒一下。」Dennis当机立断。
香美有些犹豫…..这样好吗?但Dennis不容她多想,一把抓起她另一只手,将她拉进房里。
他要香美坐在床尾,然後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急救箱,蹲在地上开始为她消毒上药。
「你….你这个人很怪欸,还随身携带急救箱哦?」香美狐疑问道。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出门在外,当然要随身携带这种东西。」Dennis微笑以对。
「该不会是遇到你的人都特别倒楣吧,所以常需要你帮他们急救上药?」香美痛得龇牙裂嘴,还不忘跟他耍耍嘴皮子。
Dennis见她疼得嘴歪眼斜,赶紧低头帮她吹吹伤口,神情显得温柔。香美一时之间竟看得呆了……心想他应该不是坏人。
「好了!」Dennis站起身,收好急救箱。
香美仔细端详被白纱布包裹起来的手掌,心想这家伙还蛮专业的。
「记得这几天别碰水,每天都要消毒换药,很快就会好了。」Dennis像个医生一样嘱咐她。
香美不觉抬头望着眼前的高大身影,有些晕眩。
「怎麽了?」Dennis见她一直盯着自己,於是开口问道。「对了,你的钱….」然後伸手又往口袋里掏。
「啊?哦,算了,不用了。」香美刹时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自己尽在占他便宜似的…..除了那个初吻。
但Dennis还是把钱掏了出来,「都说好要赔你了,不是吗?」他把钱放进香美另一只没受伤的手里。
「那我走了,谢谢你,再见。」香美向他鞠个躬,转身往房门口走去。
「再见!」Dennis看着她离去的娇小背影,莫名有股感伤,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就这样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突然想到自己忘了问那女孩姓什麽?叫什麽了?赶紧追了出去,电梯门却已关上。他着实懊恼,但想想还是算了,反正再也不可能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