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ＸＸ出版社编辑办公室。
陈允佑打开手中那包牛皮纸袋，将里头一大叠电脑列印稿抽出，递到坐在他正对面的总编辑老王的面前。
「王大哥，这些是我想集结成下一本书的稿子，拜托你帮忙了。」他诚恳地说道。
「呵呵，阿佑，你这次很准时喔！说实在话，你的写作才华的确是好，没话说，这里每个同仁也都有目共睹。好好努力下去，一定会有所成就。」老王接过他的稿件，一派和气地笑着。
「谢谢你，王大哥，是你看得起我。如果当初没有你大力促成，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第一本作品集什麽时候才会问世呢。」
「你不用跟我客气这麽多！有贵人相助当然是很重要，不过也要作者本身有那种实力才行。当时我一看见你的作品，就知道你有成为未来畅销作家的本钱，觉得你可以好好栽培。」
「哈！说到这里，我就想到那年我投稿参加ＸＸ时报文学奖的时候，郑ＸＸ先生认为我的文章还需要多加磨练。」
「你是说那个时常担任各大时报文学奖评审的郑ＸＸ教授啊？」
「是呀，他说我的作品只能勉强算是佳作，整体看来文学性不足，甚至有点流於市侩的味道。」
「哈哈哈！他还是老样子，我都认识他二十多年了，没想到他的文学观念还是没有变通，真是一点都没变！阿佑，我告诉你，他那套什麽文学不文学的理论，你听听就好，不用太当真。如果你心里真想成为一个知名作家，让你的名字为人所知，那麽作品愈通俗愈好，这样才能大大攻占阅读市场，任何人都绝对没有资格评判你的做法对或不对。」
「原来王大哥和郑先生是朋友啊？怎麽没听你提起过？」
「其实我们也不是多熟的朋友，就是在出版上有合作关系而已。他们那群学院派先生的论调，有时候我还真无法苟同。从出版商的角度来看，经过文学奖评选出来的那些具有高度『文学性』的文章，如果无法在一定程度上融入商业挂帅的现代社会，读者接受度恐怕不会很高。」
「可是我觉得其实也不用这麽悲观，只要文章写得好，再加上充分的宣传和包装，一本文学书籍应该也可以有不错的读者反应。」允佑心中多少感到一些受挫的情绪，毕竟文学始终是他的梦想，是他至今仍未曾舍弃的信仰。
「你这麽说也对，不过我们公司毕竟属於营利性质的出版事业，如果一本出版品没有获得不错的市场利益，从作者到编辑一样无法生存。」
「这……」
「听起来很唯利是图，是吗？」老王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们这些文学青年会有这种想法很正常，我当年也跟你一样是这麽想的。不过，仔细分析一下，每年各大报都会举办大大小小的文学奖，捧出那麽多新锐作家，後来这些人当中的大多数都跑去哪儿了？就算他们的名字有机会出现在书店的新书贩售区上面，但台湾出版社这麽多，一个月就有多少新书出版，难保这些名字不会被淹没。」
「就算是这样，依旧会有一群对这些文学作品存有高度兴趣的读者，他们的目光还是会受到吸引，而这也是文学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不是吗？不然那些坚持走写作这条路的优秀作家不都跑去自杀了吗？」他宁愿如此相信。
「阿佑，聊到这里，我又得绕回我刚刚所说的一个重点：就出版事业的营利性质及立场来看，目前的实际情形是，要是没有一定比例的读者肯掏钱买书，成本上是相当不划算的。一名作家要写文学性高的作品当然可以，但若要长期保持这种状况，他自己得有一套适应社会大众的生存之道。」
「我个人非常赞同作家是为了读者而写作这一点，读者也可以透过阅读作品来省视、观照现实的人生，更可以透过作者想像的世界去获得精神及心灵上纾解。如果一个作家是真诚地面对生命来写作，我相信一定可以得到读者的普遍认同。」
「说的好极了，阿佑！不论是对作家或是出版社而言，读者都是我们的上帝，而畅销作家最了得的地方就在於他懂得如何看穿上帝的旨意，并且进一步取悦祂，然後得到祂的恩赐。我是在商言商啊！」
允佑缄默了半晌，而後才又继续问他：「王大哥，你为什麽会认为我有成为一名畅销作家的潜力呢？你是从哪一点看出来的？」
「呵呵，一半是我多年的编辑经验告诉我的直觉，另一半当然就是因为作品本身的缘故了――你的文章风格亲切温暖，又很平易近人，语言讽刺却也不失幽默；光是凭这一点，你就可以大大赢过那些专门喜欢玩文字迷宫的作家了。」老王满意地拍拍他的稿件。
这六年多以来，他始终无悔地坚持走写作这条路，努力埋首创作，以为已经一圆自己从未改变过的文学理想，但此刻和王大哥聊过之後，他却感到一种莫名的落寞，同时异常明显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处境。
的确，如同王大哥所说，纯文学事实上很难在这个商业社会里挣得一席生存之地，若固执地不愿随时代潮流而有所调整，无疑是在跟自己过不去。然而，他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写作初衷完全堙没在主流的趋势里；但这些年实际操作的结果，却教会他一件事：要想获得成功，势必得有所牺牲与妥协。
他有时候太靠左了，有时候又过於偏右，在无止尽的摆荡之间，他往往感到迷失和困惑。
时常就在他这种心思不定的情况下，修兰就会走到他身边，充满信心地拍拍他的肩膀，给他打气：「你继续写下去就是了嘛！」
正是这句简单的话，使他总能迅速地重新面对自己。他知道自己是幸运的，因为在他身边有这麽一个了解自己的人，并且无条件地支持他。那是他这辈子最不想放开的一双手。
「我说阿佑啊，你这次送来的稿子很有意思喔！跟你之前那几本书的风格都不大一样，我很看好它们。你果真很有潜力，将来一定会大红大紫，非常有前途，我不盖你！」老王稍微翻阅了一会儿，眉开眼笑地指着其中一篇：「尤其是这篇《岳父，听说你很难缠？》，简直是绝妙！把很多准女婿的面对老丈人的忐忑心声都写出来来，很好看，真的不错！」
「王大哥，你也这麽觉得吗？那就太好了。我还在想要不要用这篇小说的名字当作整本小说集的书名，或是改成《岳父大人，以後请多指教！》也可以。你认为如何呢？」他一听到老王给予的好评，立即松了一口气。
「好！就此定案，我看就用後面那个书名吧！我马上记下来。对了，你这次写书的灵感从哪来的？我很好奇。」老王非常欣赏这种有创意的新鲜书名，以他的专业眼光来推断，这本新书想必可以连续蝉联好几周的畅销书排行榜前十名。
「呵呵……其实我是想拿这本书当作送给女朋友父亲的见面礼，希望多少能扭转他对我原本抱有的坏印象，让他肯定我的职业。」他腼腆地搔搔额头。
「哈哈哈！原来如此，我明白了，难怪你会写这种题材！」
「她爸爸从我们交往一开始，就对我是作家这一点非常反感，总是觉得一个男人靠写作根本养不活一个家，他只差没跟我明说『绝不会把女儿嫁给我这麽不可靠的人』而已。」
「我说年轻人呐！就是要有勇往直前的魄力和冲劲，这点小事算什麽？你要娶的是将来陪你走一辈子的老婆，又不是你的岳父。」
「不过，事情没有那麽简单，我是想准备得充分一点再――」
「你认为要准备到哪种程度才算充分？以你目前的能力又可以准备到哪里？」
「我……」
「你看，这个问题你自己也答不出来吧？阿佑，一个人只要有诚心，要什麽有什麽，不用怕啦！再说，结婚共组家庭是两个人的事，以後能不能彼此都幸福才是最应该去设想、考量的重点吧！我也是过来人，想当初我才出社会，刚找到第一份工作就跟我老婆求婚。时间也过得真快，现在都已经变成一对老夫老妻了。」
「王大哥，谢谢你！只是，我可不可再请你帮我一个忙？」
「什麽忙？」
「我知道这样做时间会很赶，但我想是不是可以在下个周末以前，麻烦编辑部给我一份这本新书预先排版好的打样纸本？」
「你要纸本做什麽？新书出版以後，你不就可以拿到好几本了吗？」顿了几秒钟之後，老王才赫然领悟似地朗笑起来，总算明白他的动机了，「哈哈！我知道了！好，没问题，我会催他们动作快一点，你就在下星期四过来这里一趟，保证准时交货！」
「真的很谢谢你，王大哥！」他十分感激地说道。
「好说、好说！我最欣赏有才气又聪明的年轻人，更喜欢助人为善。」
眼见为凭，用自己的作品证明自己的能耐，这的确是一个「贿赂」未来岳父的好方法。老王再一次满意地看向坐在他面前的这个青年作家，心想他的眼光果然依旧锐利，慧眼识英雄。
他刚才不是说过吗？他欣赏头脑聪明又有才华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