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上午八点半，E大人文社会学院附设餐厅，最早的第一堂课早已进行了四分之一，所以这时候只有几个悠悠哉哉吃东西或看报纸的客人。
而其中一张双人桌，坐着两名女子，她们装扮迥然不同，坐在一起却生出加分效果，令人忍不住朝她们俩多看上几眼。
当中那个穿着合身套装的白领女子，染成深褐色的及肩法国卷，恰到好处的淡妆，晶亮的眼眸，整个人神采飞扬，充满自信。
她神情慵懒地搅拌着咖啡，百无聊赖地说：「是说……我为什麽得答应出来跟你吃早餐不可？明明我可爱的小作家今天没课……」
坐在她对面的女子，一头柔顺长发直直披散在肩後，只简单地用黑色缎面发箍固定，尽管素颜，但混血儿般立体的五官因而更加突出。若非眼瞳的颜色是一般东方人常见的褐色，以及那口标准的国语，恐怕谁都想像不到她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
是，这女子就是于书安，她今日的打扮即是平常时候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模样，根本令人难以想像她与「SUAN」店长是同一人。
只见她淡淡地勾起一抹笑，「楚红，你可爱的小作家是我唯一的宝贝妹妹，她要是因为一堂无聊的学分被退学，精神大概会大受打击，以後还怎麽帮你们出版社写妖言惑众的奇怪小说？」
「喂喂喂，你别瞎说唷！什麽妖言惑众？又是哪里奇怪了？我们家出版社的小说可是畅销中的畅销，无数次创造出蓝海新趋势，不知抚慰了多少青青学子枯寂乾涸的心灵绿洲，简直是功德无量，善哉善哉！」
「哦，原来一个女人只对男男之间的暧昧有高度狂热，也是一种趋势……也对，地球早就过度拥挤了，男男或女女的新组合或许有助於抑制人口爆炸，你们出版社也算是很有前瞻性了。」
于皓妮口中的毒舌女王编辑楚红，每每遇到这大学时期的好友，总是只落得被亏到吐血的份，「于书安，这里是我的母校，你最好别惹我这地头蛇喔！不然等等跟教思想史的黄大刀乔事情的时候，你看我帮不帮你！」
于书安又笑了，更添几分妩媚，「你一定会帮。就算不帮你可爱的小作家，也该帮帮你自己吧？妮子不是贵出版社的头号红牌作家吗？你们不会舍得任她这棵摇钱树被大刀砍掉的。」
「啧啧！我为什麽会认识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黑心女……」
「因为你运气好。」
「这麽会睁眼说瞎话，我看你乾脆也转行来写小说好了……」
而她们闲聊着杀时间的同时，一个带有书卷气的俊秀男子走进餐厅，向柜台後的工读生点了一杯黑咖啡。可他脸上的表情带着几分沉凝，显然为了某些事情深深困扰着。
方才徐纪平接到大哥从公司打来的电话，只简单交代，父亲病笃，要他这周末无论如何必须回家一趟，母亲也有要事与他商谈。然後不给他任何发问或表示的机会，就挂了电话。
总是这样……他的「家人」始终未曾仔细听听他究竟想要过怎样的生活。
尽管他现在已经是助理教授，相较於一般的职业，享有更高的社会地位与众人的尊重，但对他们而言，恐怕叛离他们预先为自己设定的轨道、月收入不超过七位数，就是一种不入流和堕落吧。
唉……到底该怎麽跟父母和大哥沟通呢？能试过的方法他几乎都试过了……
徐纪平无奈地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端了咖啡，朝她们附近的空桌前进。
楚红背对着柜台的方向，所以看不见对方的长相，自顾自地说：「欸，老实说，大学毕不毕业有这麽重要吗？等她拿到了硕士学历，谁会怀疑她没有实力？」
「她如果有这麽天真的想法，我会先痛打她一顿。曾经不战而逃的难题，并不会因为她转个弯就消失不见；除非她努力尝试去克服过，不然任何辩解都只是她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藉口而已。」于书安喝了口热红茶，说出来的话却冷静得透出寒冽。
这番话就这麽刚好地传入徐纪平的耳里，令他不无怔愕地顿了下脚步。也让他不由自主地将视线投向于书安。
下一秒，那美丽脸庞上的沉静眼眸，紧紧擢住他的目光，让他难以回神。
「于书安，不是我在说，你这姐姐会不会太严苛了？」
「呵，只不过要她为自己的选择负起责任就叫严苛？别说笑了吧。等到哪一天没人可以给她倚靠了，其他没义务照顾她的人就会用更具杀伤力、却更有效的方式来『重新教育』她，那种情状会比较好吗？我不这麽认为。」
楚红听了立即正襟危坐，收起原本懒散的神态，几乎想对老友用上敬语了，「抱歉，我不该说出这种小瞧你们姐妹俩的话来。」
「没关系，我也知道你是好意。总之，这是皓妮应该面对的问题，我不希望她变成一个因为无法跨域眼前的难关，就用逃避的姿态来面对的胆小鬼。有些事情在可以容易解决的时候不解决，以後它就会以更狰狞的面目袭击过来，到时再来後悔哭泣，只会是一种廉价的笑话……」
说着说着，于书安也注意到那个站在楚红背後的男人了，他对着她们发愣的时间也未免久得过了头吧？
「先生，请问你有事吗？」她率先开口询问。
「呃……我……」平日言语流畅、口才犀利的他，一时之间竟怔了下。
楚红这才些微转身，一看见徐纪平，当下从椅子上跳起，惊喜地叫出声来：「咦咦咦──学长！都几百年没见了，你怎麽也在这里？」
「楚红？」徐纪平也因为这层巧合苦笑了下，真没想到自己当年念大学时的直属学妹会在这种情况下聚首，「什麽风能把你这位大编辑吹来E大？我现在是中文系的助理教授，你说我为什麽会在这里？」
「哇喔！助理教授欸！那你什麽时候可以升副教授，然後正大光明地占教职混吃等死？」楚红狡黠聪慧的本性流露无遗。
「你唷，怎麽毕业都这麽多年了，那张嘴还是没有稍微收敛些？」徐纪平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看着于书安问：「这位小姐是？」
于书安也跟着站起，并主动伸出手，自我介绍道：「老师你好，我是贵系的大四问题学生于皓妮的姐姐，于书安。舍妹平日承蒙各位老师们殷殷教诲，我很感激。」
「你……你好。我是徐纪平，我、我的专长领域是……中国近现代小说。这学期也在大学部开了几堂课……」不知为何，他没来由地一阵紧张，喉咙乾涩，说话甚至有些结巴……尤其是在接触到她柔嫩纤长的手指时，心脏咚地停了好大一拍，一点都不夸张。
楚红慧黠的眼神在两人之间溜了一圈，露出一丝有所似无的算计笑容，却不马上说破，而是拉了另一张椅子到桌前。
「学长，不嫌弃的话，就跟我们坐同一桌吧。难得碰面，不好好叙叙旧怎麽行？你说是吧？」她边说边拿过他的咖啡放在桌上，还拍了拍第三张椅子的椅背，摆明了不让他有拒绝的机会。
「我……可以吗？」徐纪平还有些呆愣。
「欢迎你，请坐。」于书安倒是落落大方地点头微笑，自行坐下，继续喝她的红茶，神态自若。
「学长，这是你第一次跟『学生家长』这麽近距离接触吗？」当他们凑成一桌後，楚红实在忍不住想亏亏这个实心又好拐的学长。
「呃，算是吧。」徐纪平连忙端起咖啡举向唇边，藉以遮掩心里的奇怪变化。
「难怪……瞧你都脸红了呢。这麽战战兢兢的学长，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觉得很新奇呢。」
手一颤，深褐色的咖啡溅出了杯缘，一些喷到于书安的海鲜总汇三明治盘子里，还有几滴不慎染到他白衬衫的袖口。
「啊，抱歉、抱歉！我太不小心了……」楚红这张俐嘴真是……徐纪平有些发窘，这会儿脸上倒是泛起不好意思的微红了。
正当楚红和徐纪平一个不知所措、一个手忙脚乱的时候，于书安连忙起身小跑步到柜台前，迅速向工读生说了些什麽，然後拿了两条乾净抹布和一碗透明液体回到桌前。
「老师，请你先别动。」她在他身前蹲下，迳自抓过他那只染上咖啡渍的手，搁在自己立着的单膝上，然後打开袖扣，将一条乾抹布垫在沾污处下方，之後再用另一条乾净抹布沾了碗里的液体轻轻拍打，「还好店里有苏打水，对於清除污渍挺有用的。如果可以尽快把衬衫送洗，应该会去得更乾净。」
徐纪平彻底怔得说不出话来，心底瞬间大肆鼓动着无法言说的情绪。陌生，前所未有的陌生，却不舍得割弃。
此刻，他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她专注的凝眸，以及温柔仔细的动作，其他的东西都不重要了。包括他的衬衫，重买一件也无所谓。
楚红也是讶异了好一会儿，才拾回声音：「……书安，你好专业喔！」
眼见弄得差不多了，于书安才抬起头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开了间店，偶尔有客人点餐时会碰到这种小困扰，这也算是我们必须提供基本的服务之一。」
她不晓得，自己那朵无心绽放的笑，从此在徐纪平心底落了籽，发了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