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邵煊一边监工，视线不时飘向二楼，她……昨夜应该被父母叨念一顿吧！
那是一种很难忽略的存在感，想着她房内向窗的躺椅，以及阖门霎那的眼神，在在透露一种不被了解的孤离；此外，她房间地上那堆书籍让他莫名有点介怀——
他在丈量时大略看了下，发现她阅读类别很广，报纸、电脑、商业、影视杂志、小说、漫画，尤其影视圈的八卦杂志，一看封面新闻便知道是两、三年前的过期旧书。
为什麽要读旧新闻、旧杂志？
心感奇怪，但这是客户的私事，不该探究。
「这些材料先帮我询价。」随手撕下笔记本一页，邵煊绘了张简单书柜图，标下长宽高尺寸递给陈师傅。
陈师傅看完内容挑眉讶问：「角材和木心板全用甲醛释放F1级的绿建材？一个书柜有必要用到那麽好的材料吗？」
「你先估，我自有打算。」他坚持说道。
甲醛对人体有害，她身子还在康复中，又常锁在房里看书，材料还是用好一点；不过必须等案子结束抓过利润後，再决定要不要送她。
中午休息时间，又没见她下楼觅食。
这种绑手碍脚的感觉完全踩中邵煊的雷点，怒气终於爆发，火大冲上楼敲着她的房门，隔了几秒房门缓缓打开。
「大小姐，看书会饱吗？」他皮笑肉不笑，一脚顶住门板，「就算没做事，饭还是要吃呀！」
「我生病後就吃素了，也很少吃外面的食物，等厨房做好，我自己会下去弄吃的。」林巧薇望着他的目光有些幽怨，显然对他多管闲事的行径相当不满。
「好！」他点头，眯眸，笑意更深，「这工期将近一个月，为了你大小姐要吃饭，我下楼操死那堆木工！」撇头就走。
林巧薇面上一急上前扯住他衣角，语带歉意：「别催他们，是我……还不饿。」
他转身凝视着她的脸，轻叹口气：「我知道你没食慾，但少量多餐，一口也好、两口也好，不能不饿就不吃，这样身体永远不会好。」
她满面惊讶望着他。
「我是讲真的，以前照顾我爸三年……化学和放射线治疗多少有副作用。」食慾降低是其一。
彷佛被理解了，她眼眶渐红，嗫嚅道：「你……会不会太鸡婆？」
「鸡不鸡婆也要看你讲不讲理，厨房枱面订做要一星期的工期，我在楼下监工，光想到楼上有个人在等我搞定厨房弄饭吃，整个头就很痛！」他一脸苦恼，见她目不转晴望着自己，微微别开脸，赫然发现楼下一堆木工师傅或坐或站或抱臂，满脸窃笑全在看他把妹。
「邵小帅，再催下去啊！」
不知道谁大喊一声，全部人捧腹笑成一团，邵煊翻了下白眼，几乎想去撞墙，监工监到屋主女儿身上，传回设计公司准被同事笑死。
林巧薇见他气窘模样也害羞一笑，旋身走进房内穿上外套、戴上口罩，在他微讶的注视中下楼走出大门。
自那天起，他每天见她准时十二点外出，偶而回来时手里拎着小点心，心知她食慾又差了，但有认真听进他的话，少量多餐。
月底收工当日，所有师傅退场，客厅也初步清扫乾净，邵煊和陈师傅留下做些小收尾，两人合力将F1级绿建材订制的书柜抬进林巧薇房间。
「送你，算是你配合工期乖乖外出吃饭的奖励。」
她起初不收，但在邵煊威胁要叫陈师傅拆解丢弃时才同意接收。
「你这个人真的很……」她一脸感动轻抚书柜层板。
「鸡婆？」
「好心。」
邵煊但笑不语，一旁的陈师傅识趣地离开房间，留下两人独自相对。以前每完成一件案子，是成就也是解脱，这是他第一次感觉浓浓不舍。
「这些过期八卦杂志没什麽营养，少看一、两本也无碍，有空多出去走走，晒晒太阳。」道了再见後，邵煊转身离开房间走到楼梯口，身後脚步声突然追出。
「邵先生！」
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林巧薇不安绞着手指，怯怯轻问：「你知道……跳跃时空……去到未来……的感觉吗？」
「什麽意思？」跳跃时空？去到未来？邵煊面色一凝，有些反应不过来。
林巧薇被他质疑反问，面色又刷白了些，缓缓吸气镇定，指着自己胸口断续说道：「这个身体……这个二十三岁的身体，现在装着一个十七岁的灵魂……那场脑瘤手术一觉醒来……六年前的我，跳跃了时空……来到现在。」
邵煊俊眸微眯定定望着她，一字一句消化她的语意。二十三岁的身体装着十七岁的灵魂？眼前站着的，是哪颗星球来的生物？
见他恍恍神游不知想到哪去，林巧薇伸指点着自己的左半头，苦涩解释：「四公分的二级星状细胞瘤，位置在大脑颞叶内侧，内颞叶掌管人的记忆和情绪，那场开颅手术後，某些记忆跟着肿瘤被拔除，时间轴错乱，经过这几个月复健重整後，还是记不起手术前六年的事。」
「遗失……六年的记忆。」他轻喃，脑里飞快运转，车祸也好、跌倒也好，任何脑部创伤都有可能造成短期逆行性失忆。
「我最後的记忆，是停留在十七岁高中毕业旅行的营火晚会上，和好友围坐草地聊心事、聊未来愿景；但现实的我，一睁眼被硬生生从营火前拉至病床上，高中毕业……大学毕业……工作一年……连患病过程都不记得，就得接受自己生病开刀的事实。」她眸光幽远，彷佛穿透时空定在某处。
邵煊突然理解了，对她而言，这世界一夕改变，所以才藉由「跳跃时空」形容自己感受。六年，两千多个日子，足够让一个女孩蜕变长大，她遗失的正是人生最精彩、最美好的一段过程。
「我没有二十三岁的自觉，就连巧倩都比我成熟，爸爸说忘掉就忘掉，反正一个人活到老，忘掉的日子都不只六年。但现在的我寸步难行，该回去重读大学？还是保持这样？二十三岁的我……听见一个书柜一万多元，会有什麽反应？觉得有价值？还是贵了？」
她笑得凄然，邵煊胸口莫名一震。人的价值观及应变能力，是源於过去经验累积，如果失去这些「过往经验」，便失去参考方向；原来当时和他谈价的，是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一万多元的书柜怎麽不吓着她？
「所以你收集那些旧书报，是为了找回记忆？」
「嗯，但是那些书报杂志仅仅阅读而已，没有丝毫熟悉感，希望有一小行字能触动什麽，将遗失的记忆回补，但是四个月过去了，还是一样。」
「为什麽不直接和同学或同事面对面接触？」
「见过几个大学好友和公司同事，虽然大家表示愿意帮忙；但问久了……我都觉得自己好烦……书报杂志没有情绪，永远会静静聆听。」她眼神带抹沧桑，不想带给人不快，更不想予人被缠上的麻烦感。
「这些感受，你告诉过家人吗？」可以想像病後的她，比任何人心思更加敏锐，小小一点语调起伏，都能感应到对方心境喜怒变化，她要的不是同情，而是包容和理解。
她点了下头，随後又急忙摇头否认，「他们有些陌生，统统和记忆中不同。巧倩大学毕业，爸妈一夜老了，工作、从政……每个人都很忙。」
变化的不只环境，就连家人现状改变也让她失去亲和感，失去六年的磨合，又害怕自己变成家里的负担，所以无法和家人打成一片。
「抱歉，我不该跟你抱怨这些……」见他眉头深锁，直觉自己又带给人麻烦，她面上一阵难堪，旋身快步走向房间。
「林巧薇。」
步伐一顿，她回眸怯怯望着他。
邵煊走到她面前，徐徐弯身凝视她的眼，温柔笑道：「有时……遗忘也是一种幸福！三、四十岁的人总向往十七、八岁的真纯，人生过程如果可以重来，也不见得全是坏事，当不来二十三岁，那就别逼自己，从十七岁开始吧，没有教条约束，选你喜欢的去学习，做你想做的事。」
没有嘲笑，反倒有些钦羡，就见她听了眼眶再度泛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