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料理,满载着回忆与思念,
我,好想你!
「鸡蛋、洋葱、红萝卜、四季豆、青江菜…」
我伸手在冰箱里,上下不停的翻找着可以用的食材。
看着散落在流理台上的食物,我卷了卷衣袖,开始动手清洗、去皮、切丁,任何一个步骤都马虎不得。热好了锅子,再倒上几大匙的油,敲了几颗鸡蛋,再倒入切好的蔬菜丁。
不停翻动食物的锅铲像极了魔术棒,每翻动一次,五彩缤纷的蔬菜丁便在炒锅里舞动着。
我一手摇晃着锅子,一手翻炒着滋滋作响的食材,和着软Q的白色米饭,阵阵香气扑鼻而来。
「妈妈,我肚子饿了。」三岁的儿子已经自行爬上餐椅坐好等待着。
「妈妈,我也饿了。」两岁的女儿拉拉我的衣角,也是一副惹人疼爱的无辜样。
「好,你先去坐好,快好了,等一下哦。」一边安抚着女儿,手上的动作没有停过。
我转了个身,再变个魔术,伸手拿取了一碟金黄色的粉末倒入锅内,再拌炒了几下,锅里的美食染上了一层金黄,一股更加浓郁的香气从厨房飘了出来,熄火,完成了。
「锵锵,好了,我们赶快来吃吧。」我小心翼翼地将热呼呼的炒饭端上,替每个人送上一盘。孩子们都张大了眼睛,回我一个甜甜的笑容。
「妈妈,这是什麽味道?好香哦!」儿子挖了一匙凑近了鼻子,接着嚐了一口。
「这是咖哩口味的炒饭,好吃吗?」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喘了口气,在他们身旁坐了下来。
「好吃,我最喜欢吃妈妈煮的炒饭了。」只要孩子们吃得开心,对我来说,那脸上的笑容就是最好的回馈。
我嚐了一口香气四溢的咖哩炒饭,这是一个快被遗忘的味道,也是一个让我怀念的味道。
於是,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我很爱很爱的人。
还记得小时候家里很穷,在那一碗阳春面二十元的年代里,家里很少能吃上一口肉,食物还得用分配的方式,才能让每个人都有得吃。当时父母带着三个孩子在台北生活很不容易,我们便和外公外婆三代同堂,挤在一间三十坪的小公寓里,家里人多,客厅还得摆放几台缝纫机,用来做皮鞋的家庭代工,虽然挤归挤,但也比无家可归的人们幸福多了。随着我们成长,家庭代工的收入也开始入不敷出,父母自然得外出工作另辟财源。而那时能有时间陪伴我们、照顾我们的人,就是外婆。
外婆很疼爱我,当我还未上幼稚园的时候,外婆教我唱日文儿歌,我学会了,她会很开心的要我唱给她听;上美容院烫染头发,她还顺便帮我烫了个爆炸头回来,吓坏了妈妈;外婆还是个虔诚的信徒,每次到行天宫拜拜,就会带我去给人收收惊,然後再买个炒冬粉和米糕给我吃;拜访亲友时,外婆最爱听别人说我和她长得好像,只要别人夸我可爱,外婆就会笑开了脸,就好像别人夸的是她。
当我又长大了一些,我陪外婆一起听广播,有时听些奇异的故事,或是流行的台语歌,听着听着,我便在外婆的怀里睡着了;我也陪外婆看她喜欢的歌仔戏,所以我认识了黄香莲、叶青和杨丽花。每当土地公诞辰时,外婆就会拉着我,祖孙两人一起去看野台戏;外婆也常常提起她去旅游的故事,跟我说着她看过的风景,遇到了什麽特别的人,我便会倘佯在想像里,好像自己也跟着外婆去玩过了一趟。
「等你长大了以後,我们一起去日本的迪斯耐乐园玩。」外婆眯着眼,笑着对我打勾勾,这是我们的秘密约定。
还记得小学时,每当我放学回家,外婆怕我肚子饿了,就会先用简单的食材,炒一盘热腾腾的咖哩炒饭,让我先止止饿,接下来才会再准备晚餐,等着其他的家人回家吃饭。
「函呐,煮好了,紧来呷饭哦。」外婆在厨房里扯开了大嗓门叫到。
咖哩炒饭很香,也很好吃,那时候很爱吃外婆煮的咖哩炒饭,总觉得怎麽吃也不会腻。不知道是因为肚子饿了,所以觉得好吃,还是因为那盘炒饭里头,有外婆满满的心意。
在我小学三年级时,外公外婆搬回台东舅舅家养老,此後,他们便很少北上。我除了逢年过节、寒暑假能有机会到台东找外婆之外,其余的时间都只能靠电话联系。
「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外婆笑着问我。
「有啊,阿妈,我也好想你哦,什麽时候还会来台北?」接到外婆的电话,我很开心的笑了。
「等我有空的时候再去,你有没有乖乖读书啊?」外婆的关心,总能让我感到温暖。
「有啊,这次考试,我有两个一百分哦!」听到了外婆的笑声,我的心里也甜甜的。
外婆并不识字,但在我知道外婆努力的学写自己的名字以後,我便下定决心,要好好的用功读书,考个好成绩给外婆看。如果书是要读给别人看的,我想,我最怕让外婆失望了。
「厚…阿妈,你又在偷打长途电话了!」电话里头,我听到表姊调侃的语气,她们一直很羡慕我这个小表妹和外婆的好感情。
「好啦好啦,你姊姊在骂了,先挂掉了哦。」我听得出外婆的不舍。
「阿妈,等我放暑假,我再过去找你哦。」但是那个暑假,遇到了一件不好的事情。
暑假,我又到台东找外婆玩,我很喜欢这里的天空,这里的蓝,和台北很不一样。我喜欢当外婆的跟屁虫,上午,外婆会骑着脚踏车,载着我到处串门子。到了下午,我便会陪外婆收拾晾在外头的衣服,一边摺,一边看外婆喜欢的电视剧。到了晚上,我也要黏在她的身边,和外婆一起睡觉,一起聊天。
「阿妈你在做什麽?」有一天上午,外婆用一张张黄色的纸,摺着一个个的金元宝,嘴里又不停的念念有辞,让我十分好奇。
「我在帮阿祖摺元宝啊。」过逝的人,是外婆的妈妈。外婆的神情专注,熟练的摺着元宝,口里默念着「南无阿弥佗佛」。看着好玩,我也吵着要帮忙,外婆很快便教会我摺元宝的方法。
「以後我要是死了,我想把骨灰洒到大海里。」外婆突然对我说。
那时候的我,对於生死并没有很深刻的感受,也只是呆呆的看着外婆点点头。我们就这样一直静静的摺着元宝,沉默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随着外婆的年纪愈大,身体的健康状况更是每况愈下,还记得外婆第一次因为糖尿病住院,那时我才小学六年级。在得知消息以後,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袋里想到的都是外婆的笑脸。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折寿十年给外婆。」我起身跪着,双手合十诚心的祈祷着。
也许是上天听见了我的祈求,外婆的病情得以控制。然而多次进出医院之後,在我读高三的那年,外婆在浴室滑倒摔断了手臂,那次住院以後,外婆就再也没有出院过了。随着健康状况起起伏伏,外婆也在加护病房里进进出出。
最後一次见到外婆,是二专一年级的寒假,那年过年,外婆只能在医院里度过,所有探视她的亲人,外婆都会询问近况,我很不喜欢这种感觉,那是种外婆想离开我们的感觉。
「好了啦,你不回去的话,阿妈都舍不得休息了。」在医院待了好一阵子,大阿姨赶我回去。外婆只是对我笑了笑,又用力的握握我的手。
又隔了一个月,一通让人心碎的电话,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阿妈走了。」妈妈冷静的告诉我。
看着妈妈红红的鼻子,我知道妈妈哭过了。只是我依然一如往常的出门上学,心里头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觉得很闷,很沉闷。
『不是应该要哭的吗?为什麽没有?』我问自己。
下了飞机,我直奔舅舅家,一踏进灵堂,便看见遗照上那熟悉的笑脸。
「帮阿妈上柱香,告诉她你来了。」大阿姨帮我备好了香,递给我。
外婆的冰柜就放在客厅,我走上前,隔着玻璃看着她,因结冰而肿胀的脸并不好看,样貌也变得非常陌生。
「我回来了。」我对外婆说。
冰柜里的外婆一动也不动,就只是静静的躺着。过年时才见面的,当时外婆的身体不是已经好转了吗?我还期待着暑假能再回来看看她的,怎麽人就走了呢?我该感叹人世无常吗?还是该为外婆离开了生老病死的磨难而开心呢?
晚上守灵,我想着还能为外婆做些什麽,摺着金元宝,我苦笑着摇摇头,这还是外婆教会我的,而我现在却要摺这个元宝给她用,这是什麽样的心境,我已经无法形容了。
『失去至亲,就只是这样的感觉吗?很闷,没有哭?』我想起了当时,外婆摺着元宝的神情。
回忆的甜、悲伤的痛,混乱的情绪从四面八方冲击着我,我不知道现在该有什麽表情,也不知道为什麽明明很难过,却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出殡当天,我们最後一次瞻仰遗容。
『等你长大了以後,我们一起去日本的迪斯耐乐园玩。』我想起了我们的约定。
外婆,你还没等我长大呀!我们的约定还没实现不是吗?不只是迪斯耐乐园,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和你一起去的,怎麽你就先走了呢?心里还有好多话想跟你说,还有很多秘密要告诉你,能不能醒来,告诉我你只是睡了一觉而已?还有,等我长大,你还要参加我的婚礼,我多希望你能看见我穿着白纱,幸福快乐的样子。
看着外婆,内心翻腾着许多想说的话。原来,不是我不难过,而是我还没有接受外婆离开的事实。
「小心,眼泪不要滴在阿妈的身上,阿妈会舍不得走。」表姐提醒了我。
丧礼之後,我一直很想梦到外婆,即使只是梦,我也想对她诉说心里的思念。还记得第一次梦到她,她带着我走进了一个山洞,山洞另一头的出口,是一片美得不真实的世界,有蔚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还有一整片颜色鲜艳的花海。她只是牵着我的手,带我浏览着这片美丽的风景,好像在告诉我,这里是她的天堂。
「阿妈,我真的好想你。」我对着外婆大叫,她只是回头看着我,笑而不语,彷佛在说「我懂,你的思念我都懂。」
最近一次梦见外婆,是四年前,在我结婚的前夕。那是在一个灯光明亮的房间里,我穿着白纱,身旁围满了亲朋好友。外婆穿着她最爱的那件粉红色旗袍,让晚辈们搀扶着走出来,她握住了我的双手,在我的手上轻拍了几下,虽然外婆一样笑而不语,但是我知道,这次她是特地到梦里来祝福我的,祝福我找到了幸福。
「阿妈,我真的好想你。」在梦里,我抱住了她。
不论外婆来我梦里多少次,我都会这样告诉她,因为我真的好想念她。梦依然短暂,醒来以後,我笑了,擦去眼角感动的泪水,外婆的祝福,我收到了。
「妈妈,我还要再吃一点。」孩子们依然吃得津津有味,我想,如果外婆还在世的话,一定会很疼这两个宝贝的吧。
我又嚐了一口咖哩炒饭,依然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随着时光流逝,也冲淡了悲伤,盘中满载的回忆与思念,心里只剩下一句很想对外婆说的话。
「阿妈,我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