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
诺大的长安城，以坊里为单位，组成一座颇具规模的城市，每个坊里都规划的四四方方，排列整齐，以朱雀大街为中心，尽头即是王城。
大雪方停，街上又涌现人潮，返乡游子都赶在天黑前回家吃年夜饭，雪地上布满车轮，一路向前方延伸。
「怪了……怪了。」
位於朱雀东一街的开化坊内，一名气宇轩昂的白衣男子脚步蹒跚，看似苦恼的在街上搔搔头，边走边叹气的四处张望，似乎在找寻什麽东西。
真是该死！
他已经折腾了一个时辰了，竟然还没回到家。
要不是今天是除夕夜，皇上比较早放大家回家吃年夜饭，他也不会有这闲工夫四处逛逛久违的长安，还特别嘱咐下人别跟着。
谁知道这一逛，他竟然……迷路了！
「唉！」这已经是他第二十次叹气了，战场上出生入死，被敌军包围时都没这麽困扰过。
实在是很不愿意承认自己迷路了，他卫少武好歹也是当今圣上重用的武将，堂堂的左领军大将军耶！
竟然会迷路在长安城里，这消息要是传出去，他一定会成为整个长安城内茶余饭後的消遣，谁还相信他会带兵打仗啊！
不过……
反正他风光回长安那一天正下着大雨，应该没多少人出来凑热闹，偷偷的去问路，应该没有人会认出他来吧！
就在他决定向迎面而来的紫衣女子问路时，却见她踩上一块的石子。
「唉哟──。」
眼看紫衣女子连人带包袱就要跌下去亲吻地面了，卫少武旋而飞身，将紫衣女子拦腰拉起，没有人看见他是怎麽过去的，彷佛一切从未发生过一样。
「吓死我了。」女子惊恐的拍拍胸口，回神才发现自己正在陌生男子的怀里，双脸蓦地染上红霞，即刻将男子推开：「你想吃本姑娘的豆腐啊！」
卫少武晒出慵懒的笑：「姑娘没事就好。」
这女人也不想想是谁救了她，竟然反咬吕洞宾。
「哼！」紫衣女子拍拍膝盖处，拾起掉落的大布包，狠狠的拍它两下，都是这包袱太重，害她差点滑倒，「谁知道你怀的是什麽心。」
事实上，打从这家伙一脚踏进这开化坊里，姑娘们的眼神就都黏在他身上了，纤纤玉手指对着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还有几只苍蝇老在他身旁转来转去。
不过，他却好像没看见，俊脸始终挂着迷死人的微笑。
说实话，她纪清清这辈子还没见过长的这麽俊的家伙，虽然她家的阿齐也是美男子一名，但散发出来的气质却是全然不同的。
瞧他身形单薄却挺拔的站在风中，不畏风寒似的，刚毅的剑眉，厚薄适中的嘴唇，再加上一双比女人还美的水灵灵大桃花眼，那要不吸引人那才奇怪。
卫少武低头看着纪清清，娇小的她艰难的拿着几乎要比她个头还要大的包袱，忍不住道：「姑娘，让在下帮你拿吧！」语毕，伸手就要拿包袱。
清清下意识护紧包袱：「你干麻？」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是身为好儿郎应当的」卫少武带着笑，一脸神气。
「什麽好儿郎。」清清轻啐了一口，「看你一脸贼笑贼笑的！说你是色狼还差不多。」不知道为什麽，她就是看不惯那张一直带着笑的脸。
「姑娘此言差矣，从小我娘就教导我要舍己助人。」卫少武煞有其事的点点头。
「本姑娘不需要你助，再说了，我也没严重到要你舍己吧！」清清努力的惦起脚尖，想与卫少武平视。
「我身为长安城的好儿郎，看见别人有难当然要挺身而出。」这妞儿真可爱，和他见过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哪里有难来了？」真是强词夺理。
「在下见姑娘拿的包袱挺沉的，这还不算有难？」卫少武折扇轻晃，笑指清清抱在胸前的包袱。
清清翻了翻白眼，的确是很沉啊！但跟他有什麽关系？
真是油嘴滑舌，清清不想再与他争辩，迳自将包袱驮至身後：「我要走了，後会无期。」今天是除夕，得赶在天黑前回家。
这女人也太有趣了。
他当然知道垂涎他美色的女人多的是，这辈子投怀送抱的也不少，可就是没有像眼前这女子般爽直。
有趣、有趣极了！
「姑娘。」卫少武挡住清清的去路。
「你到底想怎样啊！登徒子。」清清大吼。
「在下就想向姑娘问个路。」只是问个路而已，有必要反应这麽大吗？他卫少武虽称不上潘安再世，但也不至於丑的令人憎恶吧！
随着两人貌似争执的口气，再加上卫少武那张盛开的桃花脸，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几乎把他二人团团围住，而大多数都是女人。
「我说清清啊！你这样就不对了，人家公子好心帮你，你怎能再责怪人家呢！」卖豆腐的陈大娘叫道。
「对啊！对啊！人家公子好心帮你，还得给你骂个不是。」刘家待嫁的大姐频频向卫少武送秋波。
「这位公子，请问婚配了吗？」刘媒婆一个屁股挤开清清，眯着双眼上下打量卫少武。
卫少武笑而不语，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一概都不说话，免得陷入混战。
「公子，小女住在这街对面，有空来我家坐坐啊！」包子姐朝卫少武猛送秋波。
「喂！卖包子的你怎麽这样啊！明明是我先来的！」豆腐西施用她的玉手用力的戳戳包子姐。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吵杂，清清看着卫少武丝毫没有一点不快，脸上还挂着那迷死人的笑容。
「看来你挺享受的嘛！」清清嘀咕。
声音不大，但耳力极好的卫少武还是听到了。他淡笑道：「趁这个时候快走吧！」
趁着混乱，卫少武带着清清挤出重重人墙，偷偷的往坊门走去。
「啊！」人群中有人尖叫：「有人昏倒了，快送到医馆啊！」
「那位俊俏公子呢？怎麽不见了？」姑娘们个个惊呼。
「一定是纪清清把人给带走了，真可恶！」豆腐西施扯着嗓门大叫。
「姊妹们，下回我们见到清清，一定要好好的逼问她。」
＊＊＊
天色染上红霞，寒意渐升。
清清身上少了包袱，快步的走在前头，卫少武将包袱扛在肩上，一步步跟着清清，两人一前一後沈静的走着。
「哈啾！」
一道爽直的喷涕声，划开沉默，清清气愤的揉了揉老是不听话的鼻子。
闻声，卫少武讶异的转向清清，随即开口大笑。
好一个自然不做作的姑娘。
清清瞪了卫少武一眼：「笑什麽！没见过姑娘家打喷嚏的吗？」说完随即伸手入怀，拿出手绢擦鼻子。
卫少武看着她粗鲁的擦着鼻子，不禁微微一笑：「在下还是头一回见到姑娘家这麽打喷嚏的。」
「那是你少见多怪了。」清清瞪了他一眼，随即迈步向前。
「哈！哈！哈！」卫少武放声大笑。
「真是出门遇上疯子了。」清清加快脚步，只想尽快到家，「你走快一点，还有当心我的包袱，要弄丢了，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这包袱里装的是什麽？挺沉的。」卫少武一个跨步便跟上清清笑道：「方才听见有人喊姑娘叫清清，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纪清清就是姑娘我。」清清眨着俏皮的双眼，「而那包袱是要带回衣肆的旧衣。」
衣肆？姓纪？
是哪个纪？是季节的季，还是纪念的纪？卫少武在心中胡乱猜着。
他苦笑，没想到对这个字的敏感，超乎自己的想像，但随即将念头挥去。
清清仰头瞪着他，这家伙干麻一直笑啊！真碍眼。
「那个纪？」
「纪念的纪。」
纪念的纪啊！想不到一时的好奇心，竟然牵动他十余年的回忆。
他不愿再回想，打开摺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搧着。
「你回收旧衣去卖？」包袱沉甸甸的，她到底扛着这包袱走了多远的路了。
「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清清狠狠的打了卫少武一拳，「那些都是街坊的大娘们让我带回去帮他们翻翻新花样的。」说着说着便不自觉的满足了起来。
看着她拨弄着被风吹起的发丝，他突然有莫名的悸动，是因为她姓纪吗？
不自觉的让他想起过去那短暂温暖的时光，他笑着摇头，想把这种思绪甩开，或许是在塞外的日子过久了，一回到家乡，人不自觉得变得脆弱了。
「你家是衣肆，那你这身衣服想必也是自家的吧！」卫少武收起感伤，岔开话题。
「怎麽？很好看吧！」清清拍拍身上的衣服，好不得意，「这可是旧衣翻新花样的喔！」
卫少武仔细端详她身上的服装，虽然他一个大男人，对女红服饰不甚了解，但细看这衣服的样式很别致，既有胡风的洒脱，却又不失汉风的拘谨。
尤其是这针线功夫，若是不明说，任谁也瞧不出这是用旧衣服改造的，要是他娘看见了铁定也欢喜。
不过在迎上清清那期待的眼神後，刚到嘴边称赞的话随即又吞进去了。
他故意仔细的左瞧右瞧，一会儿摇头一下子叹气的，看的清清是皱起眉头，心急的大叫，就怕他说不好。
「到底是怎样，你快说啊！」小手戳了戳他的胸口。
卫少武假意的长叹了口气：「好看是好看。」
「既然好看何必摇头叹气的啊！」
「不过这儿……啧啧啧。」卫少武一脸嫌弃。
清清看着他指着自己的胸口，一下就明白了，这家伙根本就是在玩弄她。
她可是全长安城最恶名昭彰的纪清清耶，怎麽可以任人欺负。
「死色胚、登徒子你往哪儿看啊！」清清说完举手就朝卫少武的肩头挥去。
卫少武见状拔腿就跑，还不忘回眸一笑。清清在後头直追，街坊邻居对於清清蛮横的样子早就司空见惯了，没有人想出来阻止。
「停！」清清双手扶着膝盖直喘气：「我家到了。」
「到了？」玩得正起劲，这麽早就结束了？
「好了，你任务达成，可以回家了。」要不快把这瘟神送走，她会被其他女人的眼神给杀死的。
打从一踏兴化坊，她就感受到无数双秋波频频送到卫少武身上，偏偏他就是无动於衷。
倒是她自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再不离这个远一点，她迟早会被充满嫉妒的犀利眼神杀死的。
「不请我进去坐坐，喝杯茶喘口气啊！」卫少武一脸哀怨道。
「太阳要下山了，你再不快回去，小心去牢里吃团圆饭。」
朝廷明文规定，所有百姓在太阳下山後，需在闭门钲鼓响六百下之前回到家中，否则一律请到衙门小坐至天亮，她纪清清才不愿意去牢里和蚊子们围炉。
「那、那我们下次在一起喝茶。」
他不知道为什麽他会脱口而出。因为她姓纪，所以他想亲近她？
还是因为她有趣，有别於一般的姑娘家的柔顺拘谨，所以他起了好奇之心？
清清不耐烦的挥挥手：「再说吧！」
这家伙再不走，她可要把他丢在门外了，她纪清清才不愿跟一个登徒子去牢里吃年夜饭呢！
「在下先行告辞了，後会有期。」卫少武收起脑中紊乱的思绪，眼光含笑的看着清清。
「不送。」
看着卫少武逐渐远去的背影，清清不禁开始担心那家伙找的到回家的路吗？会不会被值夜的金吾抓进牢里关，在牢里吃凄凉的团圆饭？
「你在看什麽？看的这麽出神。」一道爽朗的男声从她後脑传来。
清清受到惊吓猛一回头：「死阿齐，你是要吓死我吗？」
你会被吓着？
阿齐一脸不可置信，斜眼看着清清道：「难道你做了什麽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你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呢！」清清把包袱丢进阿齐的怀里，「你还知道要回来吃团圆饭啊！」这小子老是见色忘友，也不想想谁跟他才是一家人。
「我家就在这里，我不回来还能上哪？」
阿齐推开门，斜睨了她一眼，将背在肩上的布袋递给清清。
虽然阿齐说的极为平淡，但是听在清清的耳里却甚觉温馨，她踏着愉快的步伐，打开布袋，开心的叫道：「今晚我们加菜。」
＊＊＊
难道是那妞儿骗他？因为，他该死的又迷路了。
明明那妞儿就说是出了坊门之後，先右转再左转然後直走，就能看到朱雀大街，但是现在他好像又进到另一个坊里了。
天色渐暗，路上几乎都没有什麽人走动，落日伴着闭门鼓，竟有些萧瑟之感，卫少武索性闭眼静心聆听。
这几年的点点滴滴竟然涌上心头，心中一阵澎湃，有多久没有这种悸动了？
难道是因为许久未在城内散步，抑或是遇上了那妞儿？他一向自觉情绪隐藏得很好，可如今竟然久久不能自己，思及此，卫少武不禁苦笑摇头。
「少爷——少爷。」
卫少武听见声音由远至近，他开心的睁开眼，他的救星来了。
郑大福看见他家少爷就在前方，急急忙忙的就奔过去，把尾随的家丁硬是甩在後头。
「郑伯，您终於寻我来了。」
郑大福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道：「我的少爷啊！您可吓死老奴了。」
卫少武笑着看眼前几乎喘不上气的老管家，心里感觉暖呼呼的。
「我难得回长安，想多走走看看，谁知道竟然迷路了。」
「我们快回去吧！」郑大福看着卫少武着急道：「要是这些闭门鼓打完，坊门关了，就难出去了。」
他这宝贝少爷，带兵打仗样样行，在一望无际的草原都分得清东南西北了，怎偏偏在长安城却老是迷路，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好，是该回去了。」他突然觉得今天莫名的特别开心。
「少爷，什麽事令你这麽开心？」郑大福一脸怀疑的看着不自觉嘴角上扬的卫少武。
卫少武笑着点头：「今天有趣极了！」
「迷路也有趣吗？」郑大福嘀咕。
卫少武但笑不语，有些事还是自己知道就好，要是让家里的老人知道了，那他的耳根大概又要不清静了。
「我背您吧！」卫少武语毕，便蹲在郑大福面前。
「怎敢要少爷您背我呢！」郑大福急忙摆手。
「我从小就受您照顾，孝顺您也是应该的。」卫少武作势要背郑大福。
郑大福拗不过他，只好乖乖的爬上他的背，两人就像是父子般边走边闲聊，
「少爷，您也多年没回长安了。」郑大福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今日老夫人特别准备了您爱吃的菜呢！」
「是啊！好多年没回长安了，这里倒是变了不少。」
「自从老爷仙去之後，您就甚少回来了，老夫人日牵夜挂，可终於是把您盼回来了。」
郑大福想到这几年，他家的少爷在塞外驻守，吃尽风沙，时时挂心不能在老夫人身边尽孝，只能家书几封略尽孝道。
现在倒好了，皇上开恩，准许他家少爷回长安过年，他这一盼，就是五年、五年啊！
「福伯，这几年辛苦您老人家了。」
「少爷千万别这麽说，这是我应做的。」
从小这管家待他就如同亲生儿子一般，自从他爹归西後，她娘便把府里大部分的事物都交给郑大福管理。
再加上这几年他都远征在外，无法克尽孝道，若不是有郑大福的打理与支撑，让他无後顾之忧，他也无法放心在前线镇守。
想他这一生的际遇，夫复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