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31

正文 暖夏 — 暖夏31

暖夏31

31

刚处理完一份报表,这是今天最後的工作,可美一点也不担心这份报表会有什麽问题,因为里面的数据已经经过几位财经专科人才的核算,她自己也复检过,基本上不会有任何错漏,而即使有,这份报表呈上去後负责批改的人是她亲生大哥,大家都是自己人,也不用担心会被骂。

不用打卡的工作看似自由,但其实根本就是剥削,尤其当大老板就是自己的老爸时,这种工作更没有抱怨的余地,人家会说横竖都是在给自家的生意卖命,天经地义。可美叹了一口气,她什麽也不想收拾,把满桌面的文具都直接扫进了抽屉里。隔着办公室的帷幕玻璃,外面是细雪纷飞的上海街头,几个同事都说可美很幸运,通常上海是不太下雪的,今年她一来就立刻有这种美景可看。

这算是幸运吗?她一点也不认为,冷都冷死了,就算宿舍近在咫尺,又不用自己支付暖气费用,但她却一点也不开心,谁稀罕在这里看雪呢?她即使回到宿舍,满阳台的雪也只能自己一个人玩,她大哥是最讨厌冬天的人,才没兴趣干这种事。

「要走了没?」正看着外面发呆,办公室那边门口忽然有人探头,才想着,可美的大哥就出现了,「快点,冷死了,我想回家睡觉。」

「你先走吧,不用等我。」可美坐在椅子上挥挥手。

「报表不是都做完了吗?」她大哥纳闷地说,「要就一起走,这种天气呀,我可不想待会又开车出来接你一趟。」

「我可以自己搭车就好,没问题的。」可美说:「除了报表,我还有些东西要写。」

「该不会是辞呈吧?」忍不住走了过来,偌大的办公室里却空荡荡,天色暗得快,这时间大家都走了,只剩下角落的灯光,就在可美的办公桌这边。一张小桌,她拒绝了独立办公室的设置,免得别人非议,和几个低阶职员一起也轻松点。可美的大哥说:「我拜托你,千万不要害我。」

「就算害你,反正你也很习惯了不是?」

「少一个人来分财产当然是好事啦,你如果坚决不想干,我也可以送你一大笔钱,让你现在提早退休,这样以後整个公司都由我一个人继承,怎麽算都很划算。但问题是这样一来,我就立刻少了个助理,而且老爸老妈可能会打断我的腿,到时候营业部经理只能坐轮椅来上班,那可能不太好看。」大哥笑着说:「怎样,还是很不想做这份工作吗?」

「比起来,我的人生跟你的腿,好像前者比较重要。」可美笑着回答。

两个月过去了,可美经常都还以为自己住在山上,她不喜欢这种合身的套装,不喜欢穿那种踩在地板上会发出喀啦声响的鞋子,就算只是几件破烂的上衣跟球鞋也好,那至少轻松舒服得多,而且这附近的食物真是糟透了,即使是多麽高价位的馆子,吃起来就是少了一些可美习惯的味道,刚到公司时,老爸订了一家高级餐厅,桌上满是山珍海味,但可美却一点食慾也没有,她嚐着嚐着,却总觉得刘妈妈那些饭菜里马告跟刺葱的味道其实也不差,甚至刘吉人从货架上偷来面筋罐头都比鱼翅好吃。

上班的时间是早上九点过後,可美从宿舍里的大床上爬起来後,简单梳化一下,八点四十分再出门都还来得及,但她很不习惯,经常在天色未亮前就已经睁眼,然後维持着姿势,动也不动地躺在那儿,盯着天花板瞧。宿舍很大,装潢得挺舒适,两房一听,还有一组小吧台,主卧室的落地窗外就是大阳台,这些天还积了雪。问题是一个人需要那麽大的空间做什麽呢?从来没有打开过那窗户,上海的雪再大她都不稀罕,可美比较常想像的,是刘吉人曾说过,部落那儿也曾在冬天飘过几次细雪,她很想亲眼看看那会是什麽画面;而这宿舍里的小厨房,可美一样从没使用过,她每天下班後都在路边随便买点什麽当晚餐。结束一天的工作後,回到这地方,她一贯的动作就是先打开电视,随便哪个频道都好,总之只要是会发出声音的就可以。不这样不行,太过安静会让她觉得浑身不自在,甚至质疑起自己是否还活着,而这个新兴的世界级大城市里所有的喧嚣全被高级隔音建材给挡住了,她总觉得自己就像住一所设备豪华的监狱里似的。

刚回来上班的第一周,她被安排担任大哥的助理,可是呈给他的第一分文件却是辞呈,大哥满脸错愕,而可美说与其在这里工作,她还比较想回台湾。

「你回台湾要干嘛?」大哥那时候问她。

「卖高丽菜吧。」可美耸个肩说。

她知道其实就算自己真的又溜了,天也不会因此而塌下来的,这几年父母忙於工作,谁也没时间理她,自己只要不像以前那样闯出什麽大祸,基本上应该都没关系才对,公司这边业务稳定,她大哥俨然已经是接班人,对什麽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她夏可美在这里不过混个囫囵工作而已,能有什麽实质贡献?

那时走得匆促,可美没时间跟朋友们碰上一面,再打电话给王汉威时,她人已经坐在现在这个座位上,王汉威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可美的那段奇异旅程究竟遭遇到了什麽,又是怎麽个峰回路转,居然摇身一变又成了上班族,而且上班地点还是在上海的自家公司里。可美没有解释太多,只叫他自己有机会再去问狗骨头,跟着反而听王汉威说了一堆在研究所里的抱怨,有个专爱占便宜的教授一天到晚讹诈学生,成天把学术伦理四个字挂在嘴边,要学生做牛做马,可美劝他要看开一点,还说:「我有几个赛德克族的朋友,如果哪天他们恢复出草的习俗,或许也可以帮得上你的忙,用一劳永逸的方式来替你解决麻烦,要不要介绍你们认识认识?」

接着她打电话给狗骨头,不过通话时间很短,狗骨头正在她负责的鞋店门市里举办活动,生意可能太好了,以至於她语无伦次地,一下子问可美现在工作是否顺利,一下子又叫旁边的员工赶快补货,然後问可美感情的结果如何,可是没等回答,她又被一个想办退货的客人给缠上了,非得立刻解决不可。笑着挂上电话,可美知道这个老朋友现在过得也很好,不用替她担心,於是她转而打开电脑,写了一封电子邮件给凤姨,向她报告了自己的近况,同时也问候她几句,并感谢那段日子里蒙受她悉心的照顾。

然後呢?该找的朋友都找过了,就剩最後一个,要联络他吗?或许对他而言,在那一夜後,他们就定位在朋友的关系上,有些话是不能再说的了,可是,不说不想不表示情感就不存在吧?而正因为自己无法忽视这份情感的存在,所以她隔了一天之後再隔一天,隔了一周之後又隔一周,最後始终无法拨打电话,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像一个朋友那样轻松问候对方,也怕电话真的接通了,自己可能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何等讽刺呢,这支手机是他买的,说好了要用来维持联系,不让彼此也像村长那样等上四十年的,但结果什麽人都找过了,偏偏就是他还没找。可美点选了通话纪录,自己所有的朋友都曾联络过,就只差一个最重要的人,他的名字没有出现。可美不想打给他,但也不想猜测他没主动打来的原因,是因为害怕,对吧?可美明白刘吉人所畏惧的,因为那份畏惧,她自己也有。

-待续-

没有爱时,我们一天到晚把「爱」挂在嘴边;真的爱了,我们却又如此害怕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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