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暖夏 — 暖夏30

正文 暖夏 — 暖夏30

暖夏30

30

拿着一张感谢状,可美不知该哭或该笑,上头写得冠冕堂皇,感谢夏可美小姐对本村有诸多贡献,不但热心参与村子里的公益活动,还对社区学童的教育与老人照护都有帮助,因此特别颁发感谢状,作为村子里的一点心意。

那张薄薄的感谢状上头,只有简短的几十个字,但却已经包含了可美这段时间来在这里所做的一切,然而可美却不认为自己有过这麽伟大的付出,相对地是这个深山部落反而给了她一个避风港,也给了她一个重生的机会,如果当初不是误打误撞地走错路,又刚好遇到机车抛锚,她也许绕了大半个台湾都不会找到重新站起来的力量。只是,当初那个不断陪着她,让她好不容易站起来,也有了继续往前走的勇气的人,却在这时候反而退缩了。

说是惜别晚会,其实就是喝酒胡闹的大会,坐在教会外面的空地上,夜风吹拂,可美头一次有了初秋的感觉,微凉,她肩膀上还有一件刘吉人刚刚拿来的薄外套。他人呢?一边应付着黑猫、哈士奇、烧饼还有一堆人轮番劝酒,可美一边拉长了脖子探看,只见刘吉人匆匆从屋子里又跑出来,他手上拿着一件不晓得什麽东西,走得近了,可美才发现那原来是一个小瓶子,里面装满了腌蕃茄。

「你现在先别吃太多,其他的我给你装好,带回台北再慢慢吃。吃完之後,等明年阿姨腌了新的,我会亲自给你送过去,好吗?」刘吉人打开瓶盖,几个邻居凑上来想分杯羹,但都被他拒绝了,还一脚把想过来抢食的烧饼给踹开,然後才叉了一块送到可美的嘴边。

她犹豫了一下,张开嘴来吃了,赢得众人一片掌声,大家都说小俩口真幸福,可美不应该下山去,最好是继续住下来,直接当刘家的媳妇。烧饼还亲切地先叫了两声「大嫂」,又说她来住了几个月,就已经拿到了村长颁发的感谢状,如果再住上二十年,也许下次大家会集资送她一块「功在乡里」的匾额。可美大声笑着,她说这种事虽然也不无可能,不过一想到要继续被村长折磨二十年,那最好就还是再考虑考虑。

「我看起来像是这麽恶劣的人吗?」村长本来喝着小米酒,抬起头来瞄了她一眼。

「外表啦,只是外表。」可美笑着说:「我知道村长其实是个温柔而深情的人,对吧?」

「免了。」哼了一声,村长低着头又继续喝了起来,只是心里七上八下。

这一晚有很多人跟可美劝酒,但她往往都只沾唇而已,有过上一次在别人婚宴上喝醉闹事的经验後,她也不敢放胆畅饮,况且今晚尤其有着非得保持清醒的必要,等这场宴会结束後,很多话她要再跟刘吉人说清楚。那个地方,她问呀问地,问了很多次,但刘吉人始终不肯答应再带她去,然而今天傍晚,可美正在收拾东西时,刘吉人却主动开口约了。那时可美蹲在房边的地板上折衣服,回头看着站在二楼楼梯口的刘吉人,她点点头。

要带下山的行李非常简单,在没了机车之後,她所能带着跑的家当就不能太多,而睡袋或那把小刀之类的东西也不用再带回去,乾脆都留了下来,甚至有些在山上干活所需要的工作服也不拿了,刘妈妈说这些她会先洗好,都收在小叮以前用过的衣柜中,等可美下趟回来时还可以穿,说那些话时,她红着眼眶,泪水几乎要滑下来,然後瞪向自己的儿子时,又转成一副恨不得活活把他打死的怒容。

酒宴非常欢愉,但热络中也弥漫着一股感伤,任谁都会感到一点不自在的感觉,对几个平常与可美熟络的村民而言,他们已经习惯了村子里有这个人,她也许经常出入在杂货店与小菜园之间,或者在村长的差遣下东奔西跑,偶而则到教会去帮忙打扫,再不就跟着刘吉人一起下田,正当大家已经快要忘记她原来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村民时,她却忽然摇身一变,又变回部落里的客人,一转眼,好像放完一个暑假,她要回到原本的世界里去了。很认真地跟每个人聊上几句,或者拍下照片,可美很感激他们的照顾,尤其当村长过来敬酒时,可美更是惶恐地站起身来,必恭必敬喝上满满一杯。

「最後那件事你有没有遵照指示办好?」村长压低声音问她。

「稳稳当当,万无一失。」可美竖起拇指,还童心一起,在村长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村长您今天真是太可爱了。」

「胡闹!」村长严肃的脸上顿时一红。

闹了一整晚,好不容易才看着这一群酒量宏伟的原住民们都一一醉倒,酒宴结束後,可美伸了个懒腰,今晚她的酒兴极好,即使喝了几杯也不觉得醉,反而精神倍增,陪在她旁边的刘吉人几乎滴酒不沾,现在步履轻健,跨过了几个直接睡倒在广场上的醉汉,对可美招招手,示意要她一起走。

「让他们睡在那里没关系吗?」可美走了几步後,不太放心,又回头看看空地那边。

「比起家里的床,他们可能更习惯那里,」刘吉人耸肩说:「差不多是从幼稚园毕业後,他们就经常醉倒在那个空地上,习惯就好。」

沿着小径,拨开了一堆杂草,慢慢往山上走。可美想像过不只一回,当自己再次前往那个小山头时可能会有的心情,要在那里再对刘吉人说些什麽,这在她心中也已经练习过很多回,每次都觉得那一定会是充满紧张情绪的,但没想到,当她此刻真的踏过草丛,走上缓缓的斜坡时,心中却反而平静许多,居然一点悸动或紧张的情绪都没有。

月色皎洁,几乎不需要仰仗手电筒,大地被映得清朗明亮,她安静地跟在刘吉人背後,一步一步走着,两个人没有交谈,一前一後的行进,过程中只有窸窣的脚步声,可美觉得这气氛彷佛充满宗教性,一点多余的声音都可能破坏了这场仪式的神圣。她知道现在什麽都不必说,也不能说,那个小山坡才是仪式正式举行的祭坛,在抵达祭坛之前,不可以随便开口讲话。

走了大约半小时,终於来到小山坡上,今晚没有流星,而一轮明月高挂在天边,附近连星星都看不太见,不同於村子那边的虫鸣声喧,这里除了偶而从山谷里传来一点声响外,几乎是万籁俱寂。小山坡上的草并没有很长,跟上次来时似乎也差不多。可美环顾了一下四周,直接坐了下来。尽管只来过一次,但不晓得为什麽,她就是特别喜欢这个地方,没有清境农场那种充满商业气息的设施或建筑,也没有其他游客或路人,这儿就像一个封闭的小世界,可是从小世界里却能看到辽阔的风景。

「就算是住在山上,我也很少看到这麽圆的月亮。」刘吉人望着夜空,忍不住赞叹。

「可惜月圆了之後就会变缺,这是自然定律,也是人世间最大的无奈。」可美叹了口气,悠悠地说。陪她一起坐下,刘吉人没有接口,拿出小口琴,却也没吹,反而递给可美。

「我不会吹口琴呀。」

「那就留着当纪念品吧。」刘吉人说。

「你知道我想要的其实不是纪念品。」可美摇头。

「我最近常在想,想了很久,虽然已经早有答案跟结果,但却很难下得了决心,直到现在。我在想,一段困难而充满挑战的爱情,跟一段可以历久弥新的友情,究竟自己应该怎麽选择。如果我选了爱情,那麽,在爱情的甜美滋味还来不及嚐到之前,我们就得承受所有分离的痛苦与思念的折磨,而我们的世界有着偌大差距,就像我说过的,当你真的复原之後,再回过头来看待此时的心动,会不会发现那只是误会一场?万一真的是,那该怎麽收场?而就算不是,那麽多现实中的压力,我们该怎麽调适?这样的爱情,即使我们能在当下感受到短暂的甜蜜与幸福,但随着时间与环境的不断变化,是不是最後可能只落得两个人都难过的下场?如果是,那我何不就在一开始的地方,就选择第二个方案,只跟这个女孩当朋友,倘若我们从头到尾都只是朋友,那麽不管时间过了多久、不管彼此走到了什麽地方,我们都会怀念与珍惜彼此的情谊,甚至这种情谊还能历久弥新,也许三五十年後,我们还会再碰面,再痛快地喝上几杯酒、吃几颗腌蕃茄,一起聊聊当年。」

「但那三五十年的过程中,你也许只能跟村长一样,怀抱着无止尽的後悔与遗憾过日子,难道这也无所谓吗?」可美问他。

「如果能让自己喜欢的那个人,安心地、宁静地,能专心一致地走在她该走的路上,不造成她的困扰,也不让她受伤难过的话,那麽我认为这其实是值得的。」刘吉人没什麽犹豫就点头。

「但你不能只以自己的观点来思考这件事,却完全不管别人怎麽想,更不能一厢情愿地以为别人真的都能拍拍屁股,假装什麽事也没发生过地回到自己原本的世界里呀,这是不公平的。」可美说。

「公平?要说公平,在这个时间点上,我相信不管爱或不爱,对谁其实都不会公平的,我只能做到这样呀。」刘吉人摇头,说:「如果你只是因为心里的空虚刚好让我填补了,而认为这就是对我产生了爱,那对我并不公平,而当你有一天发现这样不行,必须跟我分开,那麽你心里会对我有多少亏欠,要承受多大压力?就算我可以无所谓,但我也不希望你承受这种想分手却又说不出分手理由的为难。」

「我不觉得自己是因为这样才爱上你。」可美很坚决地说。

「那好,那我们现在正式开始交往,不过你明天就要回台北,甚至很快就要跟你母亲一起离开台湾,到大陆去工作,然後我们开始一段连碰面都不知道要期待何时的恋情,你认为这样好吗?」刘吉人接着问,可美停了半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在刘妈妈拿着鸡毛掸子痛打儿子的那一晚,可美就已经知道,而那天在埔里街上,当可美再一次问起刘吉人,但却依旧没有得到回答时,她也早已明白,刘吉人考虑的方向与她截然不同,他是不会丢下自己的母亲的,而为了不想造成两个人的痛苦,即使情感的存在早已昭然若揭,但他就是不愿亲口承认,一拖再拖,终於拖到了这最後一晚上才肯把话说明。

「好,我承认你说的很有道理,你考虑的非常完整,分析得也透彻,甚至我也可以接受你的安排与决定,这些都没关系。只是,如果我们可以不考虑未来,不考虑那麽多现实,就只有这一个晚上,这一分钟、这一秒钟,」可美叹了好长一口气,她知道这会是自己最後一次这麽问,甚至这个小山坡可能也会是她这辈子最後一次到来,所有的心愿都不再那麽重要了,她把一切缩小到只剩这一瞬间,她问刘吉人:「就算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那至少现在,就只要现在就好,我想听你勇敢地,亲口告诉我,好吗?」

「说了,也许我们以後就只能带着遗憾过日子。」刘吉人说。

「至少在品尝那份遗憾的时候,脸上还能有笑容。」

「我爱你。」於是刘吉人给了她一个拥抱,在可美的耳边,轻轻说着。这一回不需要更多解释,可美知道,那是一份只属於彼此,不会再跟给其他人的那种爱。

-待续-

即使遗憾,但也还带着笑,因为纵然只在这当下,至少我们已经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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