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來呀!送入病房 【限】 — 第三章

正文 來呀!送入病房 【限】 — 第三章

啪——

程奕汉气冲冲将早报扔在桌上,死盯着东方远远一栋高耸的大楼。

泰盛资讯与旭丰电合夥的消息隔天便传开了,这件资讯业界的大事沸沸扬扬闹上新闻头条,内行的都知道这无疑壮大了泰盛联营网的声势,直呼泰盛董事长杜尹的手段高明,看来可以带领同业创下年底最後一季高峰。

这算什麽?他程奕汉一点也不高兴!虽然大家都知道凯裕电子也在泰盛旗下,但他对那位统领的董事长一点敬佩的心意也没。

杜尹横竖也就是个落井下石的混帐家伙!

叩、叩——叩……

「谁啊?!」程奕汉暴怒出声。

门外的人似乎猜测到程奕汉发火的模样,顿时停了叩门动作,犹豫了几秒才缓缓推门进来。

有着担忧语调的女声传入程奕汉耳里,「程总,总公司企划部发来消息,说是杜董事长有意提高下年度联营网内各公司的资金额度,希望有志争取者递交详尽计画。」

闻言,程奕汉不屑道:「哼!他又在打什麽鬼主意?」

因为和旭丰合夥让他乐昏头吗?还真以为自己口袋的钱花不完?

女秘书听见程奕汉轻蔑的口吻顿时感觉有些不解,然而对两人过节毫不知情的她自然无从猜测,只见眼前的程总裁脸色一阵红一阵绿,她心忖,搞不好下一秒情绪来了又要大闹一番脾气。

但程奕汉只想着自己方才心里一闪而逝的念头。

──又没有聚宝盆,哪里会有花不完的钱……?

「我怎麽没想到这个好点子?」程奕汉蓦然开口,却不知这问题是在问谁。

「……程总?」

她小声试探,踩到地雷可不好玩。

程奕汉一个甩手,吼道:「你去让他们拟十份计画书来给我,一星期後我要看到一个不缺全部放在我桌上!」

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程奕汉拍板定案。

虽然她只是个小小的秘书不管其他部门的事,也知道一星期要十分计画实在是强人所难,可是她没立场发言,也不敢发言,只好悻悻然退下传话去了。

「杜尹,这次你是自找的……」

程奕汉眼里闪着诡谲的光,感觉像是非要将那栋伫立在东方的高楼给狠狠推倒,否则誓不罢休。

♁♁♁

「你说你知道?你确定你说你知道?」

一阵加重语气的询问声音回荡在诊疗间里,让杜尹的脑袋嗡嗡作响,他有些不满对方把事情看得比核电厂爆炸还糟糕。

杜尹又无力地点点头,表示他确实一清二楚。

「完蛋了!你真的要去看精神科。」钟思凡无奈地晃晃脑袋,作势便要打电话,「马上替你转诊……」

动作尚未完成,杜尹倒是俐落地把话筒挂上,露了个责备的眼神。

「你真的太夸张。」

难得杜尹一句话可以说得有气无力,事实上他觉得可笑极了,这种笑不是真正可以笑出来的那样,而是只能在心底咀嚼的苦味。

锺思凡把刚才拍摄出的心脏超音波照片放大再放大到电脑萤幕上,食指点点脑萤幕,说道:「你看!这已经不是普通的二尖瓣脱垂了,还有闭锁不全的状况。」

语毕,钟思凡又问:「你懂我说什麽吗?」

虽然他不奢望一个外行人看懂那照片的意义,但他自认讲解得很明了,怎麽对方表情表现出这只像是一场小感冒?

「这状况自我懂事以来就知道了,至於那个什麽闭锁不全……的确出乎我意外。」杜尹说得极其自然。

你这哪里像是出乎意外的样子?钟思凡心想,按他多年的经验,病患没把医生的手给抓住,质问会有什麽後果才是意外。

「好吧!既然你说你知道,为什麽擅自断药?」钟思凡一双俊眉已经扭起。

「我以为我好了。」

这理由说得可真堂而皇之,半晌让锺思凡无言以对。

「老爸也真是的,明知道你有这种症状,为什麽还会让你两年不来医院报到?虽然这不是大病,也是要定期追踪才能安全。」

「是我让锺医师瞒着的,不到医院也是我自己决定。」杜尹坦然。

这下子倒省得他迂回试探,直接问了:「为什麽要隐瞒这件事?」

面对锺思凡赤裸裸的视线直射过来,杜尹忍不住几秒寒栗,仅是幽幽说道:「我只是不想为失败找藉口,也不愿别人为我找藉口。」

老天!这家伙不是普通执拗!

「老实说这也不是什麽大病,偶尔吃吃药,常常睡饱觉,还是可以跟正常人一样工作啊!」钟思凡妄想打破杜尹的倔强,否则谁知道下次他又难受时,自己会不会恰巧在他身边,又恰巧带了个交感神经阻断剂。

虽然他知道这一切不是恰巧──哪个医生会随身带了个有听诊器、针筒、药品的百宝袋随便晃?还恰恰是用来治心脏病的。

杜尹闷不作声。

「我知道了,你是怕那个顾秘书又逼你休息不让你工作?」钟思凡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

杜尹还是沉默,但他想自己从没真的照顾彦弘的话做过,大部分都把他的关心甩在一边。

或许不想让旁人关心的成分也是有一点的吧,一直到现在,还没有一个人可以彻底明白他内心这种矛盾的心事。

当然,以他的自尊,他从不愿跟任何人提起。

把杜尹的沉默是默认,钟思凡续言道:「想要一劳永逸,就得照我说的做,多休息、放宽心,长期疲劳与过度压力是恶化二尖瓣脱垂的主因,了?」

杜尹抿起嘴没有表示意见,显然是知道他会叨絮个没完。

「还有啊,酒跟咖啡也不要再喝了。」上次在旭丰电晚宴上看到杜尹拿着酒杯,钟思凡想起那也是导致他病情恶化的外在因素之一。

接着,钟思凡又像背书一样把注意事项说了两遍。

杜尹好像在听着。

毕竟这里不是他杜尹的董事长室,身上又穿着医院给的衣服,总不好拍个桌子就走人,於是他选择沉默是金。

「你怎麽?这症头的并发症可没有让人变哑巴。」整个嘀咕完後,钟思凡打趣道。

「你有让人变哑巴的本事。」杜尹嘲讽。

「但看来工夫仍然不到家啊~」钟思凡呜耶一声,「因为你还是开口说话了!」

这回杜尹不仅开口了,还笑了。

♁♁♁

结束一场固定的晨间会议,顾彦弘跟着杜尹回到董事长室,预备迎接即将到访的贵客。

再过两天便要进入农历年节休假,诸多事宜必须要在之前做完了结,否则一旦进入空窗期将会形成延误或错失的局面。

杜尹当然不会犯这个错,从上次不小心在医院昏睡一天一夜之後,他真的遵从锺思凡的意见增加睡眠,从四小时变五小时,他想,如果锺思凡知道了大概还是不满意吧,说不定还会把自己从泰盛遣返……

「董事长?」顾彦弘疑惑出声,因为他竟看见一向不苟言笑的杜尹勾起了嘴角,而且一副浑然不自知的模样。

这情况从上次住院後重回工作岗位以来便三不五时发生,杜尹的转变让他不痛快,因为他的世界围绕杜尹而转,只希望杜尹老老实实待在他世界的中心。

铃——铃——

电话声响同时打断两人心怀的思绪,杜尹按下扩音,专业客服的声音顿时传入。

「董事长,旭丰企业董事长郭先生已经抵达,按您的交代将请郭先生往贵宾会客室,但他表明要直接到您办公室去,董事长您的意思呢?」

「好好请郭董上来,不要怠慢。」迅速交代完後,杜尹站起身来整装。

顾彦弘自主将房门打开,等待在侧。

不到两分钟,郭百柏便在招待人员的带领下出现在杜尹面前。

「郭伯伯,您好。」杜尹首先作揖。

「哈哈──」中气十足的笑声传来,郭百柏没有顺杜尹的手势就坐,反而走到了内侧精心设置的落地观景窗,放目遥望,叹息般道:「从这儿看出去的景致还是一样这麽好呐。」

泰盛集团总公司自第一代创业时便筑起五十层高楼,当时那个年代建房还没什麽建蔽率,容积率的问题,所以高耸的大楼不少,如今,泰盛大楼赫然成了都市里商业的重要指标。

而泰盛董事长室位其顶端,极目远眺是老董事长的唯一兴趣。

「郭伯伯喜欢的话可以常来坐坐,杜尹非常欢迎。」他跟在郭百柏後侧,保持着恭敬的距离。

郭百柏笑而不答,问道:「现在身体好些了吗?看看,泰盛的事情多到把年轻人都累出病来了。」

杜尹木讷一笑,「让郭伯伯取笑了。」

「好吧!不耽误时间就进入主题吧,不过……」郭百柏声音依旧爽朗,顿了顿,续言道:「有事件我想要跟你重新商量一下。」

「商量不敢当,郭伯伯请说。」

此刻郭百柏已经坐回那张宴客的沙发,而杜尹端端正正在他面前。

只听见郭百柏面色一凝,道:「原本合约说好要用泰盛百分之五的股份交易,现在我想要全数转成现金,如何?」

此话一出,让一旁的顾彦弘忍不住抬起头来,杜尹的讶异不亚於他,却只花了一眨眼的时间便掩饰过去。

他微笑道:「这当然是没有问题,但能否问个原因呢?事实上,就利益方面而言,晚辈认为还是拿取股份绝对是个长远之计。」

「但最近我公司里急需周转,不得不需要现金。」郭百柏皱起眉头,状似苦恼。

杜尹也不再推拖,保持永恒的大方气度,命顾彦弘将正式签订的合约更改细目,重新递交到郭百柏面前。

顾彦弘也似在深思,但仍一言不发,按照杜尹的提示改定合约。

「孩子,真是辛苦你啦!」

在新合约上慎重签章盖印,郭百柏有一抹安心十足的笑意。

「您太客气了,郭伯伯等会儿有安排吗?让我请您吃顿午餐吧。」顺利的话,也许可以套出对方执意换取现金的缘由。

然而郭百柏婉拒好意,边走边让杜尹留步,道:「我要马上回公司了,你也不用送啦。」露出个跟来时一般的笑脸离去。

目送郭百柏的背影,杜尹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

「……郭董的要求不是笔小数目。」顾彦弘将门关上才敢将话说出。

而杜尹又何尝不晓得?公司的一切他每日都在观察,若是按那百分之五的股份下去分配的现金,足足让公司随时可供周转的流动资金砍掉大半。

但杜尹很快做出应对。

「你去让总务部把年度结算提早给我,还有,关於我们全部的融资、抵押、股票流通状况的资料也都拿来。」杜尹有条不紊的交代。

顾彦弘退至门外,望着杜尹颀长的身影有着微妙的情绪。

门,关上了。

杜尹走来这面大窗,这是他第几次独自远眺了?

其实他内心有着窒息的压力,当郭百柏提出转领现金的要求後,他就知道泰盛会有什麽後果。

大抵而言,企业间的交易为避免现金的庞大金额约束了买卖的便利性,大多选择股份或有价证券为交易媒介,久而久之,现金的流量转小。

而最基底的营销足够支付人事费用与杂出之外,并没有多余预算,在一道一道的循环之下形成密不可分的网络,假若其中一个环节出差错,会拖累其他项目是必然的。

公司内部可供调转的资金保持充裕的状态,在他的经营下,还没有陷入最低额度过,这一次意外的支出虽然造成一点窘迫,只要过一段时间便可以调度过来。

唯一让他担忧的是,联营网内相互持股的状况盛行,表面上虽然各有投资行为,实际上却是将资本在同一帐面上进行移转罢了,再如何风光的成绩,也不过是资本虚增的效果。

简言之,真实营收的资金额度不多。

要如何填补这次资本的空缺,是泰盛当务之急。

正当杜尹陷入一片愁绪,踏出泰盛大门的郭百柏一人前往某处隐匿的高级餐厅,服务生将包厢门打开迎他入内,在他面前笑着的竟是程奕汉。

程奕汉独斟独饮,一脸惬意。

郭百柏的心情可没他那般轻松,确定四下无人後,他连忙开口:「奕汉呐,你先前跟我说得都是真的吗?放弃那些股份,损失的部分可不是开玩笑的。」

「叔叔,泰盛就要垮台了,那些股份也没什麽价值。」程奕汉自信异常。

「怎麽会?」郭百柏的表情和眼前这年轻晚辈是明显的对比,他讶道:「根本一点徵兆也没有,而且他联营网搞得红火,不可能没来由就倒!」

「自然是有原因的。」程奕汉替他老人家倒了一杯热茶。

郭百柏抹抹额际冷汗,那杯热茶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着急问道:「昨天你匆匆来找我,若不是看在你父亲曾对旭丰有过帮助,我也不会马上答应依你所言放弃泰盛股份,你今日非把理由讲清楚不可。」

「叔叔,您真是太看好泰盛了。」程奕汉笑得诡异,「我也是进了联营网才有机会看清泰盛在帐面下的真面目,杜尹野心太大,根本入不敷出,再过不了多久资金周转必出问题,至於这问题的严重性……叔叔,您应该晓得。」

郭百柏一时闭口不语。

的确,他也曾怀疑杜尹在短时间创造的奇蹟是否如昙花一现?毕竟对方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没有後盾怎会如此稳固?而国内又从没听说过有谁当初金援泰盛。

说不定是以债养债,又恰巧偏偏让他突然翻了身。

见郭百柏陷入了沉思,程奕汉不由得勾起唇角,颇有胜利在望的意味。

「叔叔,等泰盛资金周转不灵,到时候联营网全部都会被拖下水,识趣的股东们只会大量释出,啧啧啧——」程奕汉咋舌,「还好叔叔您有先见之明,才没有被拖累了。」

「那……那如果照你说的,我把生意交给泰盛,岂不是肉包子打狗?」郭百柏急得差点结巴,那笔生意可是他下半辈子的心血。

「不用担心,依杜尹的行事作风,他绞尽脑汁也会保全与叔叔的合约,如果真的支持不下去的话,卖掉其他下游的公司是最好的方法,他不会不知道。」程奕汉巨细靡遗分析,稍稍安抚了郭百柏的情绪。

程奕汉暗自窃喜,因为他避重就轻的言论并没有被发觉。

杜尹一向自大,就算穷途末路也不会卖掉曾属於自己的东西,如此固执的念头只会让他陷入更大的债务。

这一点是在他赫然发现联营网内一家早已连续亏损三年的子公司所得到的结论,这世代可说是逐月更新,一时的落後便注定永远跟不上时代的脚步,纵然联营网看似风光,其中也是有几项不得不没落的部分。

「叔叔,其实泰盛本身的营运已经出了状况,在农历年过後会逐渐显现出来,不到半年,真相一定会浮上台面!」

他加油添醋,惹得郭百柏脸色凝重。

「那你呢?你也在联营网内,不怕受到波及?」郭百柏反问。

果然姜是老的辣,无奈他早已将所有疑问设想过解答,程奕汉徐徐回应,道:「我既然已经知道泰盛会出包,当然会预先对付,叔叔不必挂心。」

被轻描淡写带过,郭百柏不甘心又问:「什麽方法?」

此刻,门外响起敲门声音,服务生端着佳肴上菜,让两人间陷入一片沉寂。

满桌的料理,程奕汉率先动筷。

「叔叔,这里的海产是最新鲜的了,您嚐嚐。」

郭百柏皱眉,有些不耐地提醒,「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呢。」

程奕汉笑了笑,意有所指道:「这鱼啊,今早还在海里悠然游着,怎会料到自己会被渔夫捞起?牠自以为大海辽阔,却偏偏中了陷阱,这是牠目光短浅的错。」

郭百柏闭口不言。

「以为自己在海里畅游,实际上早已被渔夫盯住了,网一撒,只有大鱼逃不掉,其他小鱼嘛,自然会从缝隙溜走,继续存活。」程奕汉挟了一口鱼腹肉到郭百柏盘里。

方续言道:「小鱼有小鱼的本事,牠跑走後只会警告其他同伴别靠近渔船,叔叔不用为小鱼担忧。」

这是在暗示什麽?大鱼与渔船套上谁的名字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郭百柏看着面前与杜尹差不多大的孩子,却发觉程奕汉心机彷似深了一层,他自以为阅人无数,现在似乎吃了这孩子一个闷亏。

也罢!後代的争夺就让他们自己去玩吧。

郭百柏将那口鱼肉吞进肚里,当作是还了凯裕电子上一届程老板的恩情。

这顿饭他吃得索然无味,程奕汉却感觉美味无比,如今,一切都逐步按照计画进行,要不了多久必然打散了那个狗屁联营网。

要彻底压垮杜尹,只缺最後一根稻草了!

♁♁♁

年节时的阳光是罕见的,今日从清晨开始,杜尹就发觉气温比前些天上升不少,他在露台上望着远方隐於大厦後方的一丝丝光亮,那是一向浅眠的他睁开眼便会看到的景象。

他缓缓穿戴整齐,唯有股市休市,全国不上班的时候,他才可以逼迫自己放慢步调,不去联想过多的工作内容。

依照往日的习惯,他会为自己冲泡一杯黑咖啡,因为他觉得舌尖尝到的苦涩与自己心境不谋而合,有一种聊以安慰的作用,可这些日子他望着咖啡冒出的热气总在犹豫,喝与不喝之间好像主宰了截然不同的结果。

宽敞的房子只有他独自一人生活着,物质上的享受看起来是如此奢华,心里却只是一亩贫瘠的耕地。

打好领带,穿妥外衣,杜尹离去前瞧了一眼桌面上摆置的父母合照,像在看一幅图画,勾不起他多余的情感。

「早安。」简单却充满丰盈情感的问候。

顾彦宏早已等在楼下了,他从不在意杜尹几时会下楼坐车,只是静静的等待杜尹走入他的视线。

看眼前的男人散发出一股孤寂的霸气,每每都让他心情澎湃难以平复。

「彦弘,你今年也不回老家吗?」杜尹问,盯着车窗外彷佛被净空的假日街道,只是在寻求一点声响让他别陷入情绪的空白。

「嗯。」顾彦宏含糊应了一声,偷偷窥探杜尹的神情,有欲言又止的矛盾。

──心中对他的憧憬又如何能说?

「令堂昨天打给我办公室电话留言,要我放你几天假回老家相亲,我答应了,晚点儿等活动结束你就能先回去。」杜尹的语气平平淡淡。

车身晃了一下,顾彦宏踩了几秒煞车,又继续往目的地驶去。

「不需要。」

三个字後又是一片沉默。

这让杜尹回忆起幼时的某天,爷爷过来关慰他班级的成绩,问他一堆问题,而他只是淡淡说了句「不需要」,他太明白那是基於他孤儿的身分才有的善意,叛逆的心态让他言不由衷,其实当时他比从前都还要高兴。

「总不能让你被我耽误了。」杜尹扯出一抹笑容,他猜,顾彦弘心里是渴望的。

「别胡思乱想,我待在你身边就够了。」顾彦宏那双握着方向盘的手捏的更紧了,心脏开始激烈跳动。

这话让杜尹忍不住回了视线,随即苦笑道:「难道你真甘於这种现况?

他一直以为顾彦弘之所以与他做爱,也不过是因为寂寞罢了,在这个人情冷暖的都市,互相取暖,不论男女,谁都没有对错。

「别理她,改天找机会我会再说明一次。」顾彦弘有些不耐地说着。

而事实上,他压根也不在意自己亲人们怎麽想,他始终只想陪伴在杜尹身边,日复一日,就在无数次的身体交合下,这念想快要无法抑止。

要说明什麽?

杜尹不明白,也不愿深究,自从归国接手泰盛以後,他与顾彦宏每日相见,心中当他是好伙伴、好部属,也许有时候这男人还是个好床伴,但就只有这样,再无其他。

有时听到几句暧昧的言词也让他有些诧异,但一看见顾彦宏比他还要冷静的眼神,便确信这只是他会错意的错觉,久而久之,两人之间保持着既强烈又平稳的关系。

可他哪里知道那只是顾彦弘害怕被拒绝的伪装?

杜尹没有再开口,直到抵达目的地——大学医院附设育幼院。

这是一所成立近半世纪的育幼院,当初由某知名财阀出钱兴建,二十多年前经济不景气,育幼院的金援受到拖累,从那时起便由各财团不定时资助以求生计,院内大多是爱心志工,默默替这社会弱势的一份子保留生存空间。

在现今讲求回馈的社会经济里,有盈余的大企业受到众人瞩目之余,更会在乎该企业是否有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胸怀,理所当然,泰盛集团积极参与公益活动的形象非常重要。

杜尹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发个大红包给育幼院聊表心意,让记者拍了几张照片,与院长闲谈几句以後,杜尹委托顾彦弘去参加育幼院所举行的餐会,自己则是懒洋洋在附近闲晃。

或许是今天阳光特别温暖的关系,他破例在户外漫无目的游走。

距离上一次轻轻松松散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杜尹边回想边走到育幼院後方一座社区公设的公园。

他坐在长凳上,仰头看着树叶缝隙间交错着点点太阳,耳边沙沙作响,有一时间恍了神。

「小朋友们快点排好队,等等回去要乖乖量身高体重喔~」

陡然,熟悉的嗓音伴随着一丝稚气语调,杜尹不禁回头,看见一袭白袍摇曳在晚冬的微风中。

「好——!」

只见数十名小孩子一脸兴奋,各自往喜欢的游乐设施冲去了,笑闹声此起彼落,好像添了点过节的气氛。

而在杜尹眼中的他,还是那抹充满温柔的笑容,锺思凡与两名穿着育幼院围裙的女老师们交谈,不时观望着周遭孩子们的状况。

为什麽他的笑脸总是如此孩子气?和一边正在荡秋千的小孩相比,他像个稚气未脱的大人。

杜尹不禁思考到底是怎样的环境才能造就如他那般天真的笑靥?他又是保持怎样的心态才能让他的每分每秒看起来总是十足快乐?

这是杜尹一直无法摸透的问题──关於真正的快乐。

没有回应的自问自答在锺思凡与他的视线相交时结束了。

锺思凡小跑步过来,两眼泛着惊奇。

「咦~是杜大董事长!」

「早,锺医生。」杜尹勉强笑着回应,只觉得那长达五个字的称呼听起来相当拗口。

不过在这瞬间,杜尹的目光看去,来者背光的身影有耀眼的幻觉。

锺思凡噗嗤笑出声来,「还早啊?小朋友们都要吃营养午餐了!」他顺其自然坐在杜尹身侧,同样沐浴在一大片树荫下。

不知为何,杜尹竟放空了思绪,望向他微笑的侧脸。

「你怎麽会在这里出现?」锺思凡问,一个侧身,却看见杜尹别过他的脸。

极不自在的感觉让杜尹无法与之对视,迳自说道:「是院长邀请我来的。」

这不失为一种简单俐落的回答!但锺思凡还想知道原因,於是又问:「那你怎麽没跟院长在一起?」

「刚分开。」

他一向不爱多作解释。

有了上次的经验,锺思凡这次比较有词穷免疫力了,他再度开口,「难道你就是院长说要来参加聚餐的贵宾吗?可是不对啊,现在应该还在午餐中……」他搔搔头,想着别种理由。

「你呢?怎麽也在这里?」杜尹打断他的猜测,随口问着。

锺思凡很快被引开了注意力。

「这家育幼院所有小孩子的身体健康都是我们医院负责的啊,今天来帮他们健康检查,还要接种疫苗。」停顿两秒,锺思凡提高了音量,「你等一下没事对不对?来帮我的忙吧!本来有三位护士要陪我来的,居然两个临时请假,大过年的人手本来就不太够了,我原本还以为我会加班到晚上。」

期待的眼光投射过来,杜尹下意识「啊──?」了一声表示疑惑。

「你等等没事吧?」锺思凡凑近脸,又问,语气却意外的笃定。

这不知是疑问还是肯定结尾的言语让杜尹似笑非笑,「你怎麽知道我会有空?」难不成医生还有预知的能力?

「你脸上写的!」锺思凡现在是非常笃定了。

「你这花招哄哄小孩子也就罢了。」杜尹嗤笑一声,他有一种不想依他人安排而走的自我约束,严格来说,是日积月累的不良习惯。

锺思凡贼贼的笑了两声,神秘兮兮接着说:「如果你不帮我忙,我就把你生病的事情昭告天下哦~」

这是什麽不算威胁的威胁?

杜尹在心底乾笑,若是平时,他绝对会狠狠泼对方几大桶冷水,但他却出乎意外的妥协了,事後他想起这件事,还是怪罪一切都是阳光太温暖的错。

约略经过半个小时,小朋友们依依不舍踏上返回育幼院的路,此刻正值爱玩的年纪,淘气地与老师们约好下午再过来玩之後才有些安分。

「哇啊——!」一声惊呼。

或许是孩子们推挤,一名小女孩不小心往前倾倒在杜尹脚边,白色的洋装染上一层泥土,可爱的小眼睛就要哭泣。

杜尹正要伸手去扶,锺思凡的动作更快,他抱起女孩,柔声道:「不哭不哭!等等医生哥哥请你吃糖果好吗?」

女孩止住了哭噎,但盈眶的泪水还是留了一行下来。

锺思凡温柔地擦乾小巧的脸蛋,扶着她站定,稍微拍拍她染泥的裙摆,二话不说便执起杜尹的手掌要去牵她。

杜尹一脸愕然,原本空荡荡的掌心里顿时握住一只小手。

他望着锺思凡一脸满足,竟没有拒绝的打算……

「要牵好才不会跌倒喔~」锺思凡看了看女孩,又看了看杜尹,真不晓得这句话是在对谁说的。

而杜尹竟真的听话牵着女孩走,才踏没几步,只见锺思凡又罗嗦一句:「别走那麽快!你以为人家孩子的腿跟你一样长啊?」

这近似母亲的口吻让杜尹哭笑不得。

若是被善於夸大的记者朋友们看见这一幕,新闻标题大概会彻底粉碎掉杜尹长年以来冷酷的形象。

回到育幼院以後,才是真正意外的开始。

为了争取时间早早收工下班,锺思凡采行了最基本分工合作的道理,让这位对医务一窍不通的董事长先生也有所谓的参与感!

先让杜尹测量孩子们的身高体重并纪录完毕,接着让他们接种预防疫苗。

看似简单的身高体重测量其实没有如杜尹想像中轻松,光是叫那些像蚯蚓动个不停的小身体站挺不动就要花一番唇舌,有些孩子连鞋子都不会脱,全成了他分内的工作。

好在送贴纸、送饼乾糖果这招对孩子来说屡试不爽。

不过在检查途中,有一名看似年纪稍长的男孩闹了别扭,硬是不肯乖乖踏上体重计,正当杜尹脸色一沉不知该如何哄骗,男孩蹦蹦跳跳贴上杜尹身边,小声道:「医生,能不能买钢弹模型给我?我好想要!」

於是隔日育幼院每个孩子都有新的模型与玩偶娃娃,全都要归功於这名把董事长错认为好医生的小男孩。

只是对杜尹而言,与其揣测对方的心思,他更乐於当一名选择成全与否的那方。

「呼~终於全部搞定了!」锺思凡扭着手腕,表情比那些跑出门吃午饭的小孩子们还要高兴。

虽然过程花费不少精力在说服孩子克服打针的恐惧,锺思凡依然精神饱满。

女护士收拾好工具之後便先告辞回家去了,不知道是不是要赶着约会,她神情也相当兴奋。

「杜尹,第一次当医生的感觉如何啊?」锺思凡满脸笑意望向隔壁。

乍闻自己名字被喊出来,杜尹有些不适应,他瞧了他一眼,然後若无其事地保持缄默,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不介意我这样叫你吧?」锺思凡的嘴角垮了一点,他以为对方不是这麽拘礼的人,又拼命替自己找藉口,「这里又不是泰盛公司,而且我们年纪差不多,当个朋友一直喊董事长也很不顺口嘛!」

看锺思凡拼命为自己找理由,杜尹觉得有趣,明明他自己也没表示过什麽反对意见。

「那就这样吧。」他冷静以对,换来锺思凡一声欢呼。

「对了!我跟你说喔……」

咚咚咚咚——……

锺思凡的话卡在嘴边,因为一名小男孩快速飞奔过来,匆促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只见孩子扑倒在他的膝前,简直把锺思凡的大腿当作桌面,然後双手趴上!

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缓缓抬起,对上了锺思凡的脸。

「诶~跟你说胡萝卜对身体很好,要乖乖吞下去,知不知道?」一瞧见眼前的小孩鼓着两个腮帮子,锺思凡就知道他怎麽了。

男孩连忙摇头,把嘴抿得更紧,塞满的两颊活脱脱像只可爱的花栗鼠。

杜尹瞧见孩子胸前别着「承恩」的名牌,这孩子跟锺思凡互动亲密,他看着两人游戏般的举动,觉得这画面真是超乎想像的美好,却又勾起一抹难以言喻的落寞。

「好啦好啦!我认输了,吐出来啦,小心等等噎到。」猜拳猜输的锺思凡抽了几张面纸,往名为承恩的男孩嘴边过去。

小男孩把满口的胡萝卜块吐出来,兼之做了个嫌恶的表情。

「下次要吃掉喔,知~道~没~」锺思凡搔着男孩的胳肢窝,惹得男孩哈哈大笑。

男孩则趁机把锺思凡颈间挂着的听诊器拉下,调皮退了几步,笑道:「借我玩!等一下再还给你!」说完,一晃眼就跑得老远。

锺思凡情不自禁笑了,「小恩很可爱吼!」

「你跟孩子们都这麽好?」这是杜尹所无法想像的温柔。

「大部分处得都还不错啦!毕竟也来过好几次了。」锺思凡望着男孩跑离的影子,颇有感触,「你知道吗?小恩是自闭症的孩子,听说他父母经济压力太大养不起才让他到这里来。」

杜尹不是没听过自闭症这个名词,但看方才他与孩子的相处怎感觉与印象不同,却又不知如何问起,便默默当个听众。

「其实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关怀了,没有父母陪伴的孩子真的好可怜。」锺思凡叹了口气。

这话,深刻地触动了杜尹的心。

「……可怜吗?」杜尹喃喃念着,表情明显转变。

锺思凡一接触到杜尹沉闷的脸色立刻就会意过来,关於杜尹的身世,他曾听父亲锺以茂大约提起过。

「啊……我没有其他意思!」他赶紧解释,深怕不经意伤了别人的心。

杜尹很快便从对方的表情中理解不少,乾笑道:「你知道我的事?」

锺思凡乌溜溜的眼珠子在杜尹脸上打转,回答得很模糊,「听过,但不是很清楚啦……」

杜尹心忖,他今日铁定是反常了,不然他现在怎麽会有想与他继续交谈的想法?

「……在我四岁那年,父亲与爷爷大吵一架,之後就离开家了,母亲本来身体就不好,没到一年也过世了。」杜尹的平静语气感觉像是在述说一件毫不起眼的故事。

锺思凡一向多愁善感,忍不住蹙起眉头。

「说也奇怪,我当时什麽都知道,也哭过,埋怨过,可是现在到这个年纪回头去看四岁的孩子,却觉得小孩他们什麽都不懂。」语毕,杜尹苦笑。

那笑容立刻劈上锺思凡的心脏,让他不由分说张手,拥紧了杜尹的身。

杜尹内心吃惊,连忙推开,急道:「你──你做什麽?!」

「唉唷!」锺思凡强势地把杜尹再抱回胸膛里,「我都是这样安慰小恩的啊!你不用害羞,很有用!等等就不难过了!」

「我又不是——」

「好啦~乖!要乖乖听医生的话喔~」又是一阵小小的拉扯。

杜尹全身像只受惊的猫,僵直着。

那连哄带骗的口吻应该让他感到厌恶的!应该是的啊……

锺思凡挺直了脊椎,本来预想的是把杜尹的脸埋进心口前,无奈的是人家身高一百八十几,足足高自己一颗头,只好退一步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那有着安抚节奏的手掌拍上後背,杜尹逐渐放松,却还是不由自主拧起了眉,他的内心百般挣扎,有些後悔,但又有些庆幸,他一时分辨不出这过於奇妙的滋味,只能确定这暂且无碍於他强烈的自尊。

然而这一幕全被躲在窗外的程奕汉瞧见了。

他手上拿着通知书,本来是要让杜尹签阅的,却没想到在找人时意外撞见这让他惊异的场景。

「真是有趣……」他低喃,看着被男人拥抱的杜尹,有说不出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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