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语不太好。』她在白皙的纸上写下。向坐在她对面的他腼腆地笑了笑。
「没关系,我的中文也不太好。」他露出灿烂的笑说,语调和中文的发音不甚标准。
台湾人的通病,阅读、书写不成问题,但是到了口说的沟通上,就显得非常生疏害羞。
他是她家巷子尾住的刘奶奶的孙子,刘奶奶的儿子到美国念书之後,就在美国定居成了公民,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回来。
刘叔叔人是很好的,每次从美国回来,他总会带上美国的糖果饼乾,分给她们这些眷村的孩子,因此,她们也一直都把他当成孺慕的对象,总想着要像刘叔叔一样,到美国去念书,成为很厉害的人。
而今年,刘叔叔没有带阿姨回来,只带了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
第一次没有糖果饼乾,也没有听到刘叔叔的笑声,他是很爱笑的人,每次除夕夜,她总能在巷口的家里就听到刘叔叔在巷尾和人谈笑的声音。
她没有问,也没有好奇,只是在刘叔叔将男孩介绍给她认识、并且请她照顾他时,乖顺地应了下来。
刘叔叔眼里深沉的寂寞,她懂,因为当初爷爷离开她之後,揽镜自照时,她眼里也有相同的寂寞。
「我说中文,可以吗?」她抬头问着一脸灿笑的男孩。
「好。」男孩低下头对她说。
光太刺眼,她几乎看不见他的面容,却隐隐觉得看见了天使。
他说他的中文名字是刘舒雨,一听就知道是气质出众的阿姨取的,很好听的名字,虽然和他的阳光气息并不相符。
舒雨看什麽东西都觉得很新奇,那怕只是一片普通的葱香大饼,他也能吃得津津有味,然後笑得像个孩子,直说好吃。
「知予,我的名字和你的名字有什麽关系吗?」他转头问着正在喝红茶的她。
「只是发音一样罢了。」她失笑地看着他,「中文很奇妙的。」
「嗯。」
其实她已经不住在眷村很久了,人口凋零,熟悉的老爷爷们也都相继过世,知予也不再是当年穿梭在巷弄间的小女孩。
其实,我们都一样,我和舒雨,都是旅人,只不过我们旅行的目的地是过去。
舒雨回到台湾找根,而我,回到眷村找灵魂。
「明天,带你去台中吧!」知予温柔地说。
「好。」他也回予相同的笑容。
台中县市尚未合并的时候,台中县人总说台中市是台中,只有在离开整个大台中地区之後,才会说自己住在台中。
县市合并之後,虽然已经成为五都之一,但旧台中县人还是习惯称呼较为热闹繁华的旧台中市区为台中。
她带着他到她高中的母校参观,或许是阳光般的性格,舒雨很快就和篮球场上的人打成一片,一夥人热热闹闹地说要去一中街吃东西,还要带新认识的舒雨去唱歌,当中有几个打扮时髦身材纤细的女孩,纷纷围着舒雨聊天,满溢着少女魅惑的气息。
知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布鞋和牛仔裤,又看了看舒雨身旁穿着粉嫩绿色雪纺上衣、妆容精致的女孩,明白自己就像是丑小鸭一样的存在。
「这是你姊姊吗?」其中一个女孩向她走来,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甜而不腻却又隐约有些敌意。
「她是知予,我在台湾的好友。」他一把揽住知予的肩膀说。
被冷落很久的男孩们立刻疯狂地起哄,但那个女孩却对知予笑着说:「我们等一下要去一中街,要不要一起来?」
太熟悉了,那女孩眼里的敌意,知予非常熟悉。
国中时期霸凌她的那个女孩,看着她的眼里也有相同的敌意。
「不,我还有些事情,要先回家,你们去就好。」知予笑着说,轻轻柔柔的嗓音,却不带一点温度。
舒雨显然还沉浸在认识新朋友的氛围中,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我会早点回家,跟奶奶说。」他灿笑着说。
「好的。」知予说。
终究还是如此,舒雨总是要回美国,她也不过是,他在台湾的导游罢了。
知予搭车回家,先到刘奶奶家告诉他们:舒雨会晚点回家,要他们别担心。
之後就循着夏日午後的阳光,走到第一次和他相遇的地方。
红色砖墙上的小花猫,眯细了漂亮的眼睛打量她,知予拿出包包里随身携带的猫饼乾,猫儿立刻换了眼神,敏捷地跳到她的脚边绕圈圈。
她蹲了下来,把装着猫饼乾的保鲜盒打开放在地上,让猫儿自己去吃,她摸着牠柔软的皮毛,心里的空虚也慢慢被微暖的温柔填满。
「你说,他玩得开心吗?」她的神情有些恍惚,「真是刺眼的人呀!可是……却温暖得让人无法移开眼睛。」
像是回应她,满嘴都是饼乾碎屑的猫儿喵了一声,又继续低头享受大餐。
「呵,你也很温柔呀。」她止不住地笑出声来,觉得猫儿非常贴心。
「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了被光晕包围的天使,因为他的笑容,太灿烂了。」她摸了摸猫儿的背,「你知道吗?就像是阳光一样,冬天里的……灿烂却温暖的阳光。」
但不是我的。
颊上的泪滑落,滴在猫儿的背上,没有试图去擦,也没有想掩饰什麽,她放任自己的情绪奔流。
突然,一双大手覆上她的头顶,温柔的顺着她的长发。
「不哭。」他用不甚流利的中文说。
於是,她抬头看见,灿烂如冬阳的笑容。
「不是去玩吗?」她问。
「我们只是在球场上打球的朋友。」他停顿了一下,思考着怎麽用中文说出自己的心情,「我和你才是好朋友。」
「不要哭。」他说。
看着他担忧又不知所措的脸,知予失笑了,「可是,我是非常有占有慾的人。」
她站起来,也拉他起身。
「占有慾?是什麽?」他偏头问她。
舒雨这个一百八十几公分的大个子,把仅容两人通过的红砖小巷塞住了大半。
「就是……。」她嘟着嘴想了一下,「回去之後我请刘叔叔翻译给你听。」
「好。」他说。
看着她漂亮的杏型眼睛,和她眼里满溢的温柔,舒雨觉得他的心脏终於能够放松了。
他只有在母亲过世的时候才有那种全世界都变成黑夜的感觉,却在知予哭的时候,那种像是心脏被紧紧抓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不只是痛而已,就像是要窒息一般。
幸好她笑了。
她的眼泪,就是缠绕我心脏的细线。
「知予。」他对她露出灿烂的笑容,「我们回家。」
像是呼吸一样自然,他牵起了她的手。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