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闲聊聊起清明与寒食节的差异,聊着聊着就变成讨论起吃的来。
〝你这这几个真的是城市乡巴佬耶!〞媖姊露出夸张的惊讶表情。
〝你们真的都没吃过自己包的润饼?〞
我很讶异,毕竟〝包润饼〞是家里少数会当一回事的习俗,虽然只有三个人,但是外婆每年都会准备材料,材料通常都是我喜欢的菜。
包润饼最大的乐趣就在於享受自己动手做的过程,把想吃的菜肴均匀地放在饼皮上,爱吃甜的我喜欢多洒上半匙掺了糖的花生粉,一口咬下,甜中带咸,齿颊留香。
嘴巴满足了,心灵也就充实了,这是孩提时期的我对家最早的理解。
〝我只吃过外面卖的。〞丽文嘟着嘴说。
〝不然这样好了,四月五号晚上到我家包润饼,媖姊备菜。〞媖姊最後拍案决定。
所以这天,我和鬼见愁提早打烊。
因为很早就没有客人,我们挂上休息牌,关了招牌灯,进行闭店流程。
「马桶刷了没?」他低着头,专注着结算今天的营业额,彷佛动动嘴巴马桶就会把自己刷好。
「刷了。」我把擦乾的汤匙收进放餐具的抽屉。
「抹布…」
「洗了。桌子擦了,流理台清了,垃圾包了。请问还有甚麽吩咐吗大总管?」
他行云流水的动作丝毫不受影响,但是嘴角挂着笑意。
「不错,算你有长进。」他抬头看了看橱柜上的糖罐。「那些糖罐,有图案的那一面,要全部朝外。」
「干嘛有图案的要朝外?」
「这样看起来比较舒服。」
「你真的是有强迫症耶!」
「做不做?」
「做!」我朝他背後扮了一个鬼脸。
我把叉子收好,关上抽屉,转头要去整理糖罐,一个不留神,手肘动作稍大,就把放在旁边,刚煮好,等着明天要用的红茶给打翻了。碰撞的瞬间虽然意识到危险,侧身躲开,仍是闪避不及,滚烫的液体喷溅到手上,剧烈的刺痛感猛地袭击我的感觉神经,让我忍不住闷哼出声。
听见巨响,鬼见愁几乎在第一时间跳了起来。
「怎麽了?」
「没事。」我心虚地说。
他目光一掠,红茶锅无辜地倒在一旁,再看看我的表情,大略猜到发生什麽事,拽住我的手拉往旁边的水槽,打开水龙头,一连串动作,明确而迅速,而我却以为自己看见他紧张慌乱的神情。
烫伤的地方在手背上开出一片不自然的樱花绯色,冷水哗啦啦地流个不停,稍稍减缓手背上焦炙的热痛感,站在我身後的人,不发一语。
我觉得他比台北市的自来水还要冷
「这样就可以了。」我说着就抽出手来。
趁他开骂之前,判断还是走为上策。我才转身,却被他长腿挡住去路。他把我的手拉回水流底下,仍是沉默。
「这样就好了啦!我又没怎样,不要耽误到下班的时间。」我嗫嚅地说着,试图想再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再吵我就把你扔进厕所,用莲蓬头冲。」终於有人开口说话了,但是语带恐吓。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为我发现自己整个人靠着水槽,被困在他的身体前面。
〝太近了。〞背後的压迫感让我紧绷戒备起来。
「为什麽防我跟防贼一样?对於别人出於真心的付出,为什麽你就不能说声谢谢,然後接受就好?」他今天的声音不太一样,略为沙哑,而且更为低沉。
像秋天叶子摩娑的声音,很乾爽,很舒服。
我静静地听,发现他除了有一对宽阔的肩膀,还有一个足以容纳我的厚实胸膛。
「不嫌辛苦吗?这样刻意的坚强,又没有人会颁奖给你。」他用下巴轻轻地抵着我。
我沉默地看着水龙头,羡慕起它的收放自如。
〝我会坚强,是因为觉得自己没有软弱的条件。〞我在心里回答。
慢慢的,放在他掌心上的手冷却了,但是隔着衣服,辐射而出的他的体温,熨得我微微发汗,我试图再把手抽回来,这一次他没有阻止。
「已经不会痛了。」
我呐呐地说着,突然〝啪擦〞一声,俩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怎麽回事?」我抬头问。
「应该是跳电了,我去看看总开关。」
虽然有街灯的余光,但是店里仍漆黑得像个洞穴,鬼见愁慢慢摸索过去,他离开之後我吁了一口气,双手抚着脸颊,平缓有点过快的心跳,觉得这个跳电来的很是时候。
「总开关没反应,不知道是不是里面的线路烧坏了。」不一会儿他回来说。
我突然想到什麽,〝哎呀〞一声大叫。「门!大门会不会锁起来了?」
我急忙要去确认,中间还被椅脚绊到,险些跌倒。
「果然…」我推了推那扇关得比蚌壳还紧的门。
「应该是保全设定断电自动上锁。」鬼见愁不疾不徐地晃过来。
「那现在怎麽办啊?打电话叫锁匠吗?」我气恼地瞪着那个门,有点想要拿椅子砸它的冲动。
「叫什麽锁匠啊!你嫌钱多啊?还不打电话给媖姊,媖姊一定有钥匙。」
「对喔!」
我急忙要去打电话,又被同一只椅子椅脚绊到,让鬼见愁扶了一把。
「小心一点,不要慌慌张张的。」
我在打电话的时候鬼见愁又晃回吧台,靠在上面,双手抱胸。
「媖姊说她十分钟左右会到。」我站到他旁边,也双手抱胸。
鬼见愁〝嗯〞了一声以後就不再说话。
我们中间的气氛掺杂着一种微妙的情绪,有如暗室中的黑猫,牠扰动产生的气流让人知道牠在里面,可你就是看不见。
看不见的黑猫令我局促不安。
夜晚的温度微凉,但是没有空调的室内已经开始变得闷热,鬼见愁把上衣脱掉,剩下一件白色背心,藉着微弱光线,我看见靠近他肩胛骨的地方有一片图腾刺青。
虽然感觉双颊发烫,但我还是决定说些甚麽来化解心里面的紧张感。
「你有刺青耶!」我壮着胆子,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没有异常。
「….谢谢你告诉我喔!我以前都不知道自己有刺青。」他的回答很欠揍。
「为什麽要刺青?」
「….小时候不懂事。」
「会痛吗?」
「不会。」
「那那天在阳明山遇到的那些人,也是小时候不懂事认识的吗?」
没回应。
「他们为什麽要叫你石头啊?」
不说话。
「石头?石头?石头你睡着了吗?」
〝石头〞突然动起来,翻过身,双手抵在我身後的吧台上,把我囚在中间,不得不近距离和他面对面。
「为什麽你完全没有自觉?」
「啊?」
斑驳的光线落在他脸上,他的睫毛像排黑色的栅栏,栅栏後面的双瞳令人联想到夜里的掠食动物。
我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为什麽你完全没有和正常男人在密闭空间里独处的自觉?平常防我防得跟鬼一样,真正该防的时候又叽哩呱啦讲个不停。」
「你,你想怎样?媖姊,媖姊说她十分钟就会到。」
「十分钟就可以让男人做很多事情了知道吗?所以,闭上嘴巴,让我静一静。」说完他站回原来的地方,闭上眼睛,双手抱胸,继续当石头。
虽然我不相信他真的会对我怎样,但我还是不敢轻捋虎须,乖乖闭上嘴巴。
事实上,媖姊只花七分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