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寄居鸚鵡 — 05

正文 寄居鸚鵡 — 05

第五章

人一生当中,究竟要面临多少难题?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真想知道答案。

清晨九点钟,光线薄弱的卧室里,我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在阴暗室内大睁。

因为昨晚进行到大半夜的试胆大会,本该是悠闲假日的隔天,竟发生了难得一见的严重事态——

吉赛儿牠……赖床了。

而且是赖在我身上。

死瞪着天花板压抑呼吸,我尽力不让规律起伏的胸口惊扰到怀中睡得无比香甜的人。

温暖的吐息在颈间稳定吹拂,若有似无的熟悉香味扑鼻而来,酥麻感一阵一阵,弄得我浑身这里痒那里也痒,却连动都不敢动一下。

回想昨晚踏进家门之後的记忆,大概是这样的。

经过一连串热闹的活动,就各方面来说都很疲累,在这种状态之下,我不大想针对安娜的事对吉赛儿发问,牠显然也没兴致搭理我,故彼此没怎麽交谈,按部就班地各自洗漱,收拾一下就进房间休息,突然……

『今晚我跟你睡。』吉赛儿身穿棉质睡衣,双手抱着一堆自书房那搬过来的蓬松枕头,偏着头倚在我房门口。

掀开棉被正准备关灯睡觉的我难掩惊愕:『为什麽?』

『我怕鬼不行吗。』牠面色不善地哼哼。

可样子不像啊……

呆楞不过一会儿,对方已然大步踏入我房间,将松软的枕头全数藏进棉被里,接着把自己也藏进去,还很有良心地空出一晚上都立着身体侧睡的话,勉强不会滚落床下的空间给我……。

只见吉赛儿不耐烦地蠕动身体翻身,翅膀陷在松软枕头中烦躁地挣动,间歇发出破空声响,牠从棉被里露出半张充满困意的玉脸,恶狠狠地:『发什麽呆,不睡觉了啊。』

原本要把床舖让给牠,我到别处去睡,结果一听牠这麽说,就想到牠勉为其难地陪我参加活动,那些到处吓人的工作人员说不定真会害牠做恶梦,何况牠都已经说了牠怕鬼,那就是不要一个人睡的意思吧?这样一来,我说离开也很怪。

百般考虑,最後还是听话地钻进被窝,背对吉赛儿侧躺。

我刚开始还不大敢靠着牠,总觉得就算不小心压到牠一根头发都是在找死,故浑身硬梆梆地试图入睡,但我很快就发现这姿势真的很折腾人。

『吉赛儿,那个,』我轻声和吉赛儿打着商量:『我能不能抱着你睡。』

牠默不作声。

我赶紧补充:『没别的意思,只是一个晚上都这样,实在是……』

『要睡快睡哪来那麽多废话!』

牠语气冲得很,但我知道这代表牠答应了。

想到可以不用那麽辛苦,内心便小小地雀跃了一下,转身就把吉赛儿捞进怀里。

一边感受牠一头长发在指尖滑动的触感,我不断调整姿势,寻找两人得以安稳入睡的角度。期间吉赛儿的翅膀都乖乖地睡在枕头堆里,只偶尔搧了点风凉凉我的脸。

虽说的确是抱着一起睡,但我事实上已经尽量做到最小接触。

除了手臂之外,其余部份能不乱碰就不乱碰,最多就是靠着,确认没有任何踰越行为,才安心地跟牠道了声晚安,闭上眼睛迎接迟来的睡眠。

……明明是用相当端正有礼的姿势入睡,醒来却完全不是那麽一回事。

我自己用膝盖把对方夹得死紧不说,吉赛儿整个人埋在我怀里,双臂紧缠着我脖子不放,时不时还往颈窝那里磨蹭,最糟糕的是,已经很久没被牠叫起床、少了那麽一层惊吓的我,正面临每天清晨健康男性都会有的生理现象……

想不着痕迹地下床嘛,得先把吉赛儿拔开。

把吉赛儿拔开,就会把牠弄醒。

把牠弄醒的话,我该怎麽掩饰那里的反应……装死?

慌乱思考着各种迅速解决尴尬场面的方式,我有些晕头转向起来。

几年以前,我根本无法想像自己竟会跟吉赛儿这般亲密地纠结在床上,连小鹿这麽可爱的孩子都被牠瞪哭过,还有谁能幸免?

所以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吉赛儿对任何人皆一视同仁。

然而最近不晓得是对我减了不少戒心还是怎麽着,牠的态度渐渐开始改变,尽管一直都谈不上和善,三不五时还会暴冲一下,但怎麽说都比过去好太多了。

就拿现在的事来说,从前的牠绝不会想跟别人同床共眠,从牠第一天进到我家说不想跟我挤一起时,就能清楚牠向来的习惯。

然而昨天,牠说了『今晚我跟你睡』。

对我。

不是对钟医生、韶昕亦或是阿庞。

是对我这麽说。

相对於其他人,吉赛儿那嘲讽中带点愉快的表情,只有我才知道。

也只有我从来不会被牠视而不见。

我对牠而言是特别的存在……这样的『错觉』一天比一天还强烈,已经不是装傻就能呼咙过去的。

为此我一直怀疑,其实不是吉赛儿有问题,也不是牠改变了什麽。

是我有问题,我改变了。

心底某种理应永恒不变的东西正在被摧毁。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越觉得不喜欢,越要冷静已对,很快地,这副被他人体温所熨烫的身体也平静下来。

没必要慌张。

不管怎麽样,只要坦然面对这种尴尬的状况,就无所谓不能解决。

对待一个只是朋友交情的人,超越限度的想法都是多余的,多余的东西就要丢掉,才不会被绊倒在前进的路上。

发过誓的约定也必须贯彻到底,途中任何疑惑都是没必要的。

有障碍,就跨越。

有包袱,就扔掉。

然後一切都会很顺利。

「吉赛儿、吉赛儿,起床了,已经早上了。」我温和地轻摇怀中的人。

「嗯……」牠不大情愿地低哼一声,缓缓转醒。

那明显睡眠不足的声音出乎意料之外的可爱,我不由得微笑起来,又悄悄抿住。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很不优雅地睡在我身上,吉赛儿挣扎着爬起。

牠的身体一稍离,我便迅速滑开,下床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瞬间充斥室内。

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

「昨天睡得好吗?应该没做恶梦吧。」

「呵,你说呢。」吉赛儿伸展颜色艳丽的翅膀,保养得宜的长发只轻拨几下便获得抚平,一点也不打结,揉揉惺忪的美目,白玉般的肌肤在晨光下越发白皙动人。

我轻巧地转开视线望向窗外,手里反覆抚触着颜色淡雅的窗帘布。

这妆点在主卧房的窗帘布,是刚来城里念书时买的,当初挑了很久,才在身边一句微笑的肯定之後决定。

这麽多年,我一直没舍得换。

「该不会我睡相很差,让你睡不好?真对不起,吉赛儿,以後绝不会再这样了。」嘴角扬起歉意的笑容,我转身盯着那双绝美的瞳孔:「中午去韶昕家和大家聚聚吧,医院重建应该有些进度了。」

国二那年秋天,我经历过一次山难。

犹记得那是个家家户户钉窗上板的台风天,学校在前一日便发布停课通告,整整一天,电视上都在播报台风所带来的灾情,下方跑马灯不断闪动『山区连日暴雨、小心预防土石流』等警语,奶奶耳提面命地交代我外头风大不许乱跑,就怕我有什麽闪失。

她之所以那样紧张,自然是因为我有过太多回前科的缘故。

从小,我在学校一切活动都是奶奶出席,久而久之就被人取笑是没父没母的邋遢孩子,乡下人其实都没什麽恶意,但杀伤力并不会因为这样就减轻,为此我常常和笑我的人打群架,在我心目中,我的父母是最好的父母,我的家庭是最好的家庭,谁都不能随便污辱,就是每天青一块紫一块的回家我也愿意。

奶奶不只一次劝过我,我都充耳不闻,顽固得几头牛都拉不住。

如此誓言回护,却换来父母一句离婚。长久以来在内心世界幻想出的和乐家庭彻底破灭,过去奋力扞卫的事物全都化为笑话一则。

不懂大人的世界、擅自抱持美好的幻想,再因为这样的无知而受到难以抚平的重创,令我羞耻到极点,甚至觉得自己乾脆找个地方消失算了,从此再不要伤心不要痛。

一直以来抱持的想法,终於化为行动。

仗着奶奶耳朵不好,家里又停电,我在风大雨大、黑灯瞎火的夜晚什麽也没带就独自跑上山,才行到半山腰,就碰上泥流从上而下滚滚而来,根本没处闪避,很快就陷在里头被冲了个老远,等大家找到我时,我已经在泥堆里奄奄一息,幸亏当时还算机警,抱住一节漂流木,这才没把小命弄丢。

我其实没想干麽,事後也觉得自己实在蠢得可以,但当时我只是觉得,在我这麽为父母着想的时候,为什麽他们不为我想呢?就算一个人也好,只要是为了我而存在,我就会觉得自己活得很有价值。

如此傻气又不成熟的想法,我没想过会成真,但是……

『跟……道歉!』奶奶泪流满腮,对着还躺在病榻上的我狠狠甩了一巴掌。

『你知道你出门那时候,……就跟出去了,摇摇晃晃不晓得走多少路才找到人来救你,你这野孩子倒是看看哪!』

眼前是一双伤痕累累的小脚丫,那是根本都还没学会怎麽好好走路的证明,与之强烈对比的,是一张打从心底感到欣慰的笑脸。

「啊……」前往韶昕家途中,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刮得我面目生疼,眼角反射性泛出泪光。

出门前还一副很想睡的吉赛儿,此刻却精神百倍地在一旁幸灾乐祸:「没事在大街上哭什麽哭,眼睛进沙啊。」

无奈还真被牠说中,由於视线模糊不清,我无可避免地停下脚步,频繁眨着眼,伸手揉了几下,想把左眼中的沙揉掉,然而越是认真揉,泪水便越发泉涌而出。

「抱歉,稍微等我一下……」

「哼……开玩笑,要是等了你,就不知道啥时才能上路,我帮你比较快,去去,手走开,我瞧瞧。」

撇开我那没啥用处的揉弄,吉赛儿靠近我,用手指撑开我眼睑寻找沙粒,待牠轻轻呼出几口凉气,异物感就消失了,视线变得清晰。

「丢死人了你,喏,行了吧。」

秀美的面容近在眼前,精致小巧的脸庞白皙而透明,尽管嘴巴上依旧不饶人,但只要不发怒,那静静放松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在微笑。

牠一直这麽美。

美到让我的罪恶感没一刻消停。

道谢的话语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我有些心慌地低下头。

隐约察觉到我的无所适从,吉赛儿难得不再用嘴巴占我便宜,牠将眼神撇向别处,纤手若无其事地挨近,轻拉我袖口示意一道走。

对於牠这样明显的转变,我并没有闪躲,但也没有余裕多做回应,只能尴尬地笑笑。

若一开始能控制好距离,那麽一切就都能维持在我所预料的范围内了吧。

我只能这麽做。

抱着莫名沈重的心思,我和吉赛儿两人默默地继续各自的路途。

「咦!是吉吉呀!」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刻意到有些紧张过度的娇呼。

一名身穿哥德式盛装、举着黑色蕾丝小伞、手捧一只独眼凶恶兔子玩偶的娇小女孩突兀地闯入我俩视线:「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谁?

乍见如此惊人的打扮,我一下子两眼发直、久久无法言语。

上了大卷的黝黑发丝、歪戴的精致小黑帽、镂空的黑白色蕾丝连身短裙搭配简直要从衣服中溢出来般大大小小黯黑色的蔷薇纹饰,从头到脚钜细靡遗的严肃装扮,突显出一张渲染黑暗诡谲、却犹有少女娇羞色彩的稚嫩小脸。

即将到达丽蒂雅工地现场,韶昕家也在前方不远处,然而车来人往的周遭竟无法把我拉回现实,直到耳边传来吉赛儿难得毫无形象地猛烈喷笑。

「噗哈哈哈哈……小姐……你、你哪位啊!贵姓啊!地球这麽危险你怎麽跑来啦!」

女孩瞪大一双圆目,气愤地跺脚:「臭吉吉你笑什麽,太过分了!我明明打扮得很漂亮好不好?干麽说得一副我是外星人的样子,还问我哪位,我是安娜啊!这麽快就忘记!真被你气死了我……」

是、是安娜啊……猛然一睹还真认不出来,虽然因为装扮特殊而显得和周遭格格不入,但相较於之前所见的形象,她的确漂亮了好几倍,娇艳指数瞬间破表,散发出先前不曾感受到的妩媚。

不过吉赛儿显然并不懂得欣赏,只见牠笑得前俯後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是、是不丑啊哈哈哈哈哈……可是、可是……你、你花样还真多……」接着急喘几口气便再也说不下去。

想不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把牠逗乐到这种地步……我也算开了眼界了。

安娜完全无视於我和街上行人的目光,指着吉赛儿大肆叫骂,牠也不以为意,自顾自笑得极欢,好不容易牠笑够了,安娜也骂累了。

「哼!看在你叫我小姐的份上,暂时原谅你,下一次可没那麽简单,呸——」她弯腰对吉赛儿俏皮地扁嘴吐舌。

此举惹得吉赛儿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再度乐得无法自己,顺势攀住我肩膀笑得一阵花枝乱颤。

吉赛儿绝不会无缘无故变成这样,但到底是什麽原因激起牠如此剧烈的反应,我也想不明白,只知道他们俩先前曾经藉由宠物专卖店的安排认识,其余一概不知。

独自琢磨着这份未知,郁闷的情绪便油然而生。

「还笑、还笑,再这样我不理你了啦!哼哼,差点忘了我今天的主题是十三号星期五,不能随便跟你胡闹。」安娜探手摸出胸口挂着、刻有数字十三的华丽十字架,摆出符合她装扮的颓废表情来,顿时有种不协调的荒谬感。

她压根无视於我的存在,僵着一张肃穆的脸对吉赛儿提出邀约:「吉吉,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玩?很有趣喔。」

……仔细想想,自第一次见面以来,安娜似乎不曾正眼瞧过我,态度说不上冷漠,但确实相当平淡,充其量就是把我当个路人。

话说如此,我并没有特别觉得不高兴的地方……因为我也是一样。

虽然不至於厌恶她,但也没热络到要主动打招呼,若说见面是两个陌生人开始交朋友的第一步,那麽我和她之间肯定在见面那一瞬间就结束了吧。

「不要。」吉赛儿一脸嫌恶,和平常一样,不管对谁都一视同仁。

「嘎——!为什麽!我鼓了好大的勇气才邀请你的耶!」安娜因为打击太大,为了尊敬『今天的主题』刻意装出来的严肃立刻就破功了。

牠嗤笑一声:「你要我去就一定得去啊,谁规定的。」

「我规定的呀!」安娜瞪大一双圆眼,认真辩驳:「我都计画好了,首先呢,是到花雕猪那儿探口风、挖资料,接着在你有可能会经过的路上埋伏碰运气,没碰上的话算我倒楣赶紧回家睡觉,要是碰上了,那肯——定是命中注定!我一定一定要开口约吉吉跟我一起去约会!这就是我的小天使作战第一号………妈呀!我怎麽全说出来了!」

小天使……作战?

耳边缭绕着吉赛儿那难以压抑的狂笑声,我感觉自己好像有一瞬间翻了白眼。

◆t◆◆

「啊呜,呕咿唔呃?」阿庞大口咬着韶昕特制巨无霸海鲜杂烩烧饼,吃得满脸芝麻,连带的他说什麽我一句也没听懂。

一旁的班班同样鼓着脸颊猛塞食物,一双金黄色的精锐眼眸都被挤得眯起来了。

「是啊,吉赛儿怎麽没跟你一起来?」钟医生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高度解读力分析了阿庞含糊不清的咿咿唔唔,并准确无误地做出反应。

丽蒂雅抖抖猫耳朵,给钟医生的盘子多添一匙马铃薯泥。

才刚在桌边坐下,两眼发直地盯着韶昕家餐桌上丰富到快要没地方摆的各色食物犹豫好久,我迟迟不知要从哪里开始吃起,於是放弃似的放下餐具:「牠说想和朋友去逛逛,一会儿才到。」

吉赛儿的原话是:『我倒要看看所谓小天使作战到底蠢到什麽地步,你自己先去吧,如果很糟糕的话,我会记得去玩弄小鹿仔解气的。』

我不放心想跟着去,反被牠拉下脸冷冷念了一串:『我都不担心你担心个鬼,该担心的不担心,不该担心的罗唆个没完,你说你无不无聊?』

是啊,已经想好不干涉的不是,怎麽又开始了呢?

想想,我不再坚持,仔细留下安娜的联系方式,便放手让牠走了。

「朋友?我们认识吗?」

「不,是和我同一所大学的学妹,叫安娜,吉赛儿挺喜欢她的。」我简单解释碰见安娜经过。

「哈?」阿庞终於把嘴里那口食物吞进去:「阿威你说笑吧?鹦鹉会喜欢别人?这话我第一个不信,你确定没会错意?」

我苦笑起来。

不喜欢的话,就不会跟着她走了……不是吗?

正想着该如何掩饰真实的想法,下半身穿着素色围裙、手戴隔热手套的韶昕便捧着散发温热香气的汤锅,从厨房走出来。

小鹿拉着韶昕白色衬衫下摆亦步亦趋跟了出来,牠粉嫩的脸颊上沾了不少美乃滋,想必是与牠唯一会做(且能吃)的料理——沙拉,奋战过一番。

「阿威、阿威!」小鹿一见我就热烈地喊,亮晶晶的双眼闪满星星,小蹄绕过韶昕奔到我身边来,习惯性地将小手压在我膝盖上,嗯嘛一声亲我一口。

小鹿虽然害怕陌生人,但只要熟悉了,就很容易与人亲近,韶昕厌恶小鹿对陌生人展露微笑,但对友人倒是毫不吝啬,眯着眼享受这可说是韶昕接待友人的最高待遇,我一下子觉得好幸福,什麽烦恼都忘光了。

见状,阿庞立刻指着自己脸颊,活像那里有糖似的:「小鹿、小鹿!快!再给乾爸来一口,来嘛!来嘛!」

「不行,一个人只能亲一次!」小鹿有模有样地插腰,鼓着脸颊说道。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韶昕私底下对牠的耳提面命。

阿庞不屈不挠地试图挑战韶昕的底线:「没关系啦,亲一次是亲,亲两次也是亲,亲三次……」

「何宇庞,再这样我请你出去。」韶昕将汤锅摆好,背後燃起宁静的鬼火,从腰间抽出来的汤勺不偏不倚指在阿庞右上方四十五度角,最适合下斜痛殴头壳的位置。

阿庞立即反应,跳起来单脚踩住椅子,做出空手接白刃的姿态:「好危险!韶昕你这随身携带凶器的家伙,小鹿亲一口怎麽了,又不会少你一块肉,恋童癖就算了还打算谋杀你亲兄弟,真是太过分了!」

韶昕瞬间暴走:「信不信我用拖鞋都能把你打出去!」

班班、小鹿、我、钟医生和丽蒂雅皆对此情此景见怪不怪,只要和阿庞凑在一起,韶昕就会变得异常活泼(通常是气的)。

那头闹得正欢,小鹿突然拉拉我,天真无邪地:「阿威、阿威,什麽是恋童癖?」

「呃!小鹿乖,这问题你问韶昕吧。」

「问了,可是、可是啊,昕都不告诉我,不过昕有交代,阿威最聪明了,什麽都知道,有问题不可以问其他人,问阿威就对了!」

「……」韶昕,这样好吗?想不出要怎麽回答也不必统统推给我,要是我乱讲一通怎麽办……不过想必韶昕是考虑到这一层,才会要小鹿『不可以问其他人』吧。

「小鹿啊,你看这是什麽?」钟医生不知道从哪里变出糖果,伸手朝小鹿晃了晃。

由於钟医生赠送的糖果在韶昕的三颗糖规定之外,故小鹿每每一见就激动不已,立刻奔到钟医生那边去。

钟医生朝我眨眨眼,看来危机暂时解除了,我安心抹去一额冷汗。

混乱的餐厅在班班一把抱住阿庞毫不害躁地当众深吻下宣告结束,阿庞红着脸乖乖坐下来默默吃饭。小鹿开心地吃糖,完全忘记牠刚刚要问什麽。韶昕也在丽蒂雅帮忙解下围裙之後恢复往常面无表情的镇静。

期间韶昕和小鹿问起吉赛儿,我便又交代了一遍。

虽然大家没说什麽,但多少还是有些不适应,凑在一起热热闹闹当然很开心,可越开心就越是想,如果吉赛儿也在就好了。

我总喜欢在饭後替牠准备糕点,再泡上一壶好茶,然後等着牠交叠高傲的长腿坐下来,优雅地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泡得好,就扬起眉毛撇我一眼,泡不好,就用瞪的,这时我只要重新冲一遍,牠就会垂下浓密的睫毛,勾起嘴角露出微笑,很高兴的样子。

牠的美,总让我不知该用什麽样的词汇来形容。

「……威,阿威。」

直到被钟医生轻拍一下,我才惊觉她喊了好几声:「不好意思我突然……什麽事?」

钟医生摇头示意:「没什麽,只是想提醒你证照差不多该更新了。」

「证照?」我一脸愕然。

她回以更加愕然的表情:「你忘了吗?优良饲主的证照啊,我记得你当年去申请的时候,好像拿了特优吧,这在优良饲主认证里头算少见了,福利也是其他优良饲主的一倍,你要不要找时间到宠物专卖店把累积的奖金和纪念品都拿了?」

证照……的确,优良饲主认证我早就通过了,但是证照一直被我压在抽屉深处,从没拿出来过。

我顿了顿,说道:「我对那些福利不是很有兴趣,没想过要更新呢。」

「怎麽会呢,我觉得证照对你很有帮助啊。」

「是啊是啊,」阿庞吞了一个肥美的酥炸虾仁:「有奖金干麽不拿,况且你差不多该用上了吧。」

「为什麽?我不觉得我需要。」我立刻反驳。

韶昕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充满不解。

其实不只韶昕,所有人都不解地看着我。

霎时一阵忐忑,忍不住将眼神远远撇开:「我现在的生活很好,叔父会固定给我一笔生活费,这学年的学费父母也都缴清了,实在没有必要去拿那笔奖金……」

「阿威……」钟医生将手肘靠在餐桌边缘,手指压着额际,叹息一声:「你明知道我说的不只是奖金。」

餐桌上一下子静默下来,某种冰冷的气息悄悄滑过,温度骤降的空气将原来热烈的气氛吹得一乾二净,尽管原因是出在我身上,但我并不想理会。

手指轻抹韶昕擦得晶亮的餐盘边缘,我垂下眼:「我不知道更新证照除了拿奖金之外还有什麽。」

阿庞无视於周遭冷凝的气氛,又伸手叉了一个虾仁放到嘴边,直接了当地:「阿威,你不是吧,连我都知道优良饲主证照是拿来养第二只宠物的,横竖鹦鹉那家伙晃荡得够久了,你有空就收了牠吧,就当是为大家降妖除魔罗。」

我摇头否决:「吉赛儿牠自己就可以很好,不需要我养牠。」

『我不觉得我需要你跟在旁边。』牠是这麽说的。

韶昕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语气略带谴责:「你知道不是这样。」

是,我知道。

人会寂寞,宠物更寂寞,尽管再怎麽欺骗自己,除非宠物跟着饲主一块走,否则总有一天会被那深入骨髓的汹涌寂寞给压垮,就算觉得再怎麽可悲、再怎麽不公平,牠们就是无法离开饲主独自存活,一切在人类创造半兽宠物的那一天,就注定好了。

……但那又怎麽样?

「所以我才说会照顾牠,直到牠找到饲主为止不是吗?」我声音不自觉大了起来。

小鹿有些害怕,朝韶昕那儿缩了缩,但我顾不了牠,应该说,任何人我都顾不了。

钟医生赶忙接话:「阿威,你先别急着生气,我们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我觉得你也差不多该……」

「我不觉得。」我出言打断:「我很好,我现在只想专心读书,赶快毕业,赶快当上医生,就这样。」

「阿威,你何必这麽固执,当上优秀的医生是一件事,但不代表除了这个目标就不能决定其他事,看你什麽都不管不顾地埋头努力,大家都很担心,这阵子有吉赛儿陪着你,你看起来比以前开心,吉赛儿也比较有生气,没什麽不好啊。」她柔声劝道。

「……」我抿住嘴唇,不置一词。

阿庞烦恼地抓抓头:「唉,阿威啊,我们都知道你跟蓝尼之间的约定啦,但牠不会希望你这样……」

「你怎麽知道。」我向他投以冷然的视线:「你看见牠了吗,牠跟你说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你应该叫牠来跟我说,否则我怎麽知道牠希望我怎麽做。」

阿庞被我问得一阵语塞,下意识往身旁的班班靠。

「……阿威。」韶昕伸手抱住瑟缩到他怀里的小鹿,出言阻止:「不要这样。」

察觉到小鹿惊惶的目光,我一下子回过神来。

原来热闹的餐桌已不复见,大家都担忧地盯着我。

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我整个人都僵了。

我没打算把气氛弄得这麽糟糕,却还是这麽做了,我破坏了大家的好兴致,毁了韶昕家里那一直以来温暖和谐的感觉,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而已,我却像整个人失去平衡似的,破坏周遭的一切——不对,不应该这样的。

良久,我巍巍颤颤地开口:「抱歉……抱歉,我,我好像……」慌张地收拾手边的东西起身。

「我今天先回去了,如果、如果吉赛儿来了,就跟牠说我……」泪意忽然无法克制地上涌,我伸手压着眼角,试图对友人们露出笑容,却怎麽也没办法,尽管觉得自己好丢脸、好可耻,还是只能露出软弱的样子。

必须赶快离开这里,否则一定会哭出来,我赶忙甩头转身,步履紊乱地逃向大门口。

大家太温柔了,温柔到让我觉得残酷。

快点。

快点来。

我想见你。

分不清楚自己心里喊的是谁的名字,我已经混乱了。

过去我只晓得一件事,一个目标,什麽时候改变了?什麽时候……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

明明已经像是要甩开一切地尽全力冲刺了,韶昕却还是有办法追上,猛地从背後拉住我,右手停留在门把上,我僵硬着脖子没敢回头。

「……」

「……」

了解我没有回应他的意思,韶昕不逼我,只将一样东西递过来:「回家以後,和吉赛儿一起吃。」

那是被包装得很好看的手工纸盒,里头想必也是色香味俱全的美味甜品吧。

韶昕的手,一向很巧。

突然一阵难受,颤抖的手差点就撑不住盒子的重量,我低头轻声应允:「嗯。」

随即拉开门把,逃也似地奔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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