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邹从自称为「阿虫」,他曾把女友柠檬给他送的卡通笔放进笔袋——笔头是一只两节手指长的小蜜蜂公仔,卖的是绰头,不太好写,用不上两个月就断墨,可邹从还是将之放在笔袋里,直至他跟柠檬分手。一直到毕业,他的笔袋还是Domo公仔,一个有手有脚的方形棕色怪兽,长期把嘴张开成正方形,上下两排牙齿呈锯齿状,样子很傻。
邹从花了很多工夫都忘不了柠檬,不过柠檬对他没什麽情意,当初分手不久就跟朋友大吐苦水,说邹从怎样的不负责任、怎样令人难受的少爷脾气、怎样的缠身。女生不知就里——事实上感情难分对错,邵鹏又非局中人,实不知谁对得起谁、谁对谁不起,反正有一段日子,邹从成为班上的过街老鼠,神憎鬼厌。
邵鹏一於少理,那时他已跟郁子好上,童宛潭、韦迎跟严莠又是直爽的大男生,哪管谣言,既然邵鹏把邹从带进圈子,就一齐玩。於是他们六人的友情就在中五那年突飞猛进。
当年的班级旅行就是去赤柱,在美利楼一个门扉下,韦迎笑闹起来,说:「不如我们扮乐队,拍张唱片封面。要装酷,找人替我们拍,谁也不能看镜头。」
五个幼稚男生都和议,找了自己的位置:邵鹏坐在门下中间,低首拨发——可是蓄着军装平头的他本来就没太多头发可以拨;郁子站在门右,一条臂压上门框;邹从站在左面,侧着脸,一手按上邵鹏的肩;韦迎跟童宛潭分别单手叉着腰,各自看向左右方,而严莠则背对镜头,交叉汲手在胸前,拍照的那一刻才转脸斜睨镜头。现在一看,又是傻得可以。不管日後他们上了大学是怎样的聚少离多,不管後来郁子、邵鹏跟邹从的关系变成怎样,那张照片始终放在邵鹏的皮夹。
邵鹏跟郁子有些地方都细腻敏感得很。反而外貌细致的邹从在某些地方粗心大意得紧,通告、工作纸都可以被他压在书包底成为霉菜几条,甚至是碎屍万段。他的书包底有很多垃圾,比如钉书机的钉子、尘、纸碎,甚至是油粉彩半截,据说是初中上美术堂後留下来,一直到中五。有次韦迎跟严莠吵着要替邹从收拾书包,从暗格翻出了撒龙巴斯止痛贴,大家愣了,问他怎麽带这些东西,邹从一本正经地说:「以备无患。你们有谁写答题卷写到肌肉酸痛就问我拿。」
邹从就是这样一个有点怪、有点偏激,又有点细心跟粗心的人。邵鹏知道,他花了两年时间才放下柠檬。
在中五模拟试後的派卷日,派文学的那份卷时,邹从跟邵鹏坐在一起。邵鹏先拿了答卷,又是班上最高分,然後到邹从去拿。老师问他:「阿虫,你搞什麽?有没有读书?」
邹从接过考卷,略过一眼,就把考卷反起来,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地盯着桌面的木纹,就连跟他交情最好的邵鹏也不敢出声逗他。老师开始解说每道题的正确答案,邵鹏听得心不在焉,只是一同垂着头,偷偷瞄着邹从的面色,压根儿不知道坐在他身後的郁子把一切看在眼里。
好不容易熬到老师讲解完考卷,同学蜂拥出去向老师求分数,指着自己的答卷,信誓旦旦地说自己的答案应该得分数,望老师再看一次。郁子的文学考得不好,也有跟韦迎他们出去求分数,就邵鹏跟邹从待在位子排排坐。
邵鹏受不住压倒人的沉默,开口说:「这是怎样?你再差也不会不及格吧?这是模拟试而已,不是真的公开试,别看得太重。」
邹从很看重文学成绩——应该说在学业上,他一直视邵鹏为竞争对手,他会直接跟邵鹏说:「我真嫉妒你的成绩跟文笔,怎麽就科科都读得那麽好」,然後虚心向邵鹏求教。他直肠直肚,连嫉妒与悲伤也不会掩饰,连大小二便也能挂在口边,连自己几天不洗澡的事都告诉邵鹏。邹从就像竹林七贤的转世,而那种近乎无羞耻心的豁达,是邵鹏一辈子都学不来的。
邹从忽然扑将伏上书桌,呜咽地枕着考卷哭起来。他把下唇咬得死紧,哭声自几乎紧闭的口中泄漏出来,说真的,很像便秘又拉不出屎来的呻吟声。当时邵鹏没感觉好笑,还是事後追想才拿出来笑邹从。那时他手忙脚乱,左顾右盼,想要不要用毛衣遮着邹从的哭相,多羞人,一个十六岁的男人还当着全班人的面哭成这样,但是班里处於混沌状态,大家都出了位子,有的去求分数,更多的三五成群坐在一旁聊天,几乎没人注意邹从的哭声。
「哎,你这……」邵鹏很迟钝,那时还以为邹从在哭他的文学成绩,便拍拍他的肩,生硬地安慰:「别哭了,都说这是模拟试而已……」
哭是一种奇特的行为。一般人看见他人在哭,便会去百般安慰,以为这样对方就会好受一点;事实上是自己哭的时候,别人愈是安慰自己,就愈难受、愈委屈,恨不得叫对方消失,但万一身边真的没有一个人陪着自己,悲哀感又膨胀起来,哭得愈发用力。邹从迅雷不及掩耳的坐起身,搂着邵鹏的脖子,像要勒死他一样下重劲,把脸埋在邵鹏的肩膊,不一会儿他肩膀的衣料就一阵湿黏。
其时邵鹏已说不出一句话,他唯有哄孩子一般对待邹从,低声哄他:「不知你哭什麽,但是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
他表现得十分包容,实际上心中暗暗叫苦,想自己怎麽被卷入这种破事,早知如此刚好就跟郁子坐。邹从不知道邵鹏的心态,亦不在乎眼前的人是邵鹏还是谁,只要这个人的胸膛为他蔽开,只要对方让他哭、只要对方能用双手轻轻的抱他一下,邹从便心足了。自从跟柠檬分手,就再也没机会拥抱别人,与被人拥抱。
邵鹏的目光百无聊赖地逡巡至两人相合的书桌,赫然见到自己的考卷不知何时跟邹从的考卷重叠了一半,或许是刚才两人没注意,把两份试卷放得很近。因此在邹从刚才哭的时候,就一并压上邵鹏的考卷,眼泪鼻涕糊了邵鹏那卷子的姓名栏,饶是脾气很好的邵鹏也勃然大怒:「他妈的,我的考卷!你这个该死的鼻涕虫……还有我的恤衫!」
邹从吸吸鼻子,这才跟邵鹏的胸膛分开,但两手仍搂在他颈後,一副细腻的眉眼哭红了,又是怨又是气的瞅着邵鹏,使邵鹏心里一紧,就听邹从说:「那麽小气,借来哭一下也不让。」
「你这叫哭『一』下?妈的,恶心死……」邵鹏见邹从的神态跟平时无异,知他哭过就没事,一把推开他,用食指跟拇指掂着那块湿透了涕泪、黏着肩膀的布料,心想现在才是本天的第二堂,又没有体育堂,想说换件体育衫也不行。过了一堂,他的衬衣才乾透,可是被鼻涕浆得发硬,邹从为免邵鹏埋怨,便把他的毛衣借给邵鹏。中学生买毛衣一般不会买贴身,都是买大至少两个码,穿在身上松松的才好看,不然又短又贴身,像个小丑。且邵鹏一直运动,身材结实了很多,穿上邹从的毛衣也毫不嫌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