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从浴室出来,穿上衣服的芥子率先走入伍越房里,替伍越拿了乾净的衣物。伍越洗过澡才穿上。他们睡在伍越床上。两个人,伍越让芥子用他的枕头,自己拿了个抱枕。他们盖同一条棉被。芥子侧身面向墙壁,什麽也不说。伍越便也侧身,对着芥子的背,他迎上去,用自己的胸腹贴着芥子精瘦的背脊,挤在芥子的肩窝处,先是屏着气,然後捉摸芥子呼吸的节奏,跟上他的步伐,两人分享同一分吐息、同一种呼吸。在黑暗中呼吸声被放大、放大,钩出一块庞大的薄纱,抓住他、抓住他。他们注意对方的呼吸声,刻意协调,不知怎的呼吸声变得愈来愈急。
伍越与芥子捕捉了彼此。伍越未见过芥子如此沉默,便在他耳边说:「你怕吗?」那时芥子爽快地答,他不怕。无论伍越如何逼自己去忘记,还是记得芥子平伏在床上时,两块肩胛骨随他一用劲便往外突出,好似有一双翅膀要冲破他的皮肉似的,伍越多怕芥子会飞走,他抓住芥子厚实的肩膀,他依偎在芥子的背,他的脸沿着那微凹下去的脊椎线条缓缓下去。
伍越趴在芥子身上,胸膛紧贴他的腰腹,额抵住芥子的胸口,分不清那是谁的汗水。他咬着芥子戴在胸前的玉坠:用一根红绳系着的小玉佛。他用牙齿磨着那块玉佛,想咬出一道痕迹。自此,芥子每次看见玉佛上的痕迹,便会想起伍越进入过他体内;自此,伍越看见玉佛上的痕迹,便会想起芥子曾无助地躺在他身下。他开口要芥子咬他的肩膊,必定要咬出血来,那是为了让他第二天醒来有证据去证明前一晚的秘密。芥子到底有没有咬呢?
他反覆问芥子怕不怕、怕不怕,芥子渐渐不答他,只抓紧伍越的背部,掐得伍越很痛,但那是一种沉默的痛楚:他含在嘴里,不能在暗夜里释放,只有一次次在芥子体内发泄,爆炸,然後是新世界。
翌日醒来,芥子已不在伍越床上。那一阵子又是长假,隔了几日假期回到学校,芥子便又回复成那个芥子,一切也没有改变过。
那晚的事,只字不提。他怀疑芥子失了忆。伍越於是跟着他一齐失忆。有时失忆才是最好的结果,所以文学创作中有那麽多忘情水、绝情花。忘情不等於无情,那只是一种生存本能。忘记是一种合理的机制,人必须放下一些,身子轻松了,才能行走更远的路。所以,伍越没有责怪芥子半分,而是默许了他的忘情。
正因伍越自己也忘记了,那个浴室的秘密,他已说不清是何时的事。那个浴室中的秘密是怎样一回事,他也说不出来。不知为何。也许因为现在适逢假期,伍越才从芥子的片言只语中窥见那个被他们选择忘记的秘密,但他没有提出来。然而,或者他可以提出来,因为芥子说他们穿越了:他们去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的规则如先前的不同,那是否意味着先前一切不能做、没想过去做、甚至不想做的事,在这个新世界里就有机会实现了?
伍越想,有一天,他要在这个新世界逼芥子拾回那段刻意遗忘的记忆——那夜浴室里的秘密。在那一晚、那浴室、那房间里的床上,他们曾到过一个不被时间、道德、律法所约束的空间,然後在那里做着亚当被逐出伊甸园後背着夏娃去做的事,在那里做着所多玛城的人所做的事,做过之後,芥子又执起伍越的手,回到本来的世界,彷佛他们从没有到过所多玛城。
芥子说错了。他们不是最近才穿越的。在这之前,就有过一次不彻底的穿越——因为他们穿去迎的地方後,又做逃兵,拒绝承认那一次穿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