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子,我们还在时光隧道里吗?」伍越的下巴尖顶在芥子肩骨,两块坚硬的骨头交流一种安静的亲密。芥子说他也不知道。
「芥子,我今天放学去你家打机,好不好?」
「你过得到你父母那关吗?」伍越的父母颇严厉,思想保守,但为人不苛刻。
「他们今晚不回来,大哥休完假,要回医院通宵当值,当值後他说要上去朋友家,也不回来了。」
「嘻,我看伍灵是去女朋友家。」
「他跟女友分手了。」
「分手不代表没有藕断丝连。」
「伍灵不会这样做的。他是个规矩的人。」
「那你是不是一个规矩的人?你想不想守规矩?」
伍越一顿,说:「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
「然而规矩是人定出来的,你不明白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伍越合上眼,他常常想如果自己生在别的世代,可会快乐一点?可会悲伤一点?有没有一个时代是没有规则的?连大自然也有其法则,一只老鼠不可能鲸吞大象,一只蟑螂又无法战胜暴龙,这是生物间的法则。然而,蟑螂存活下来,恐龙灭绝了,这是大自然的律法。所以规则不是由人定的,在人类出现之前就有规则。人类只是定下人类的规则,一些不属於世界、不属於大自然,而只属於人类、单为人类傻傻遵守的法则。
什麽是规则?
伍越不想考虑这些事。这些事对於数理成绩是无益的。他只需要记得有用的东西,那些多余的要弃掉。那麽芥子呢?芥子无助於伍越的数理成绩,无助於伍越成为医生的道路,但伍越从来没想过要弃掉芥子如同弃掉一件用旧了的物品。
结果那晚伍越没有去芥子家,只是买了外卖回家吃。在一间连锁快餐店买东西吃。点餐员戴着口罩,长发束在後脑的发套里。以前好似不是这样的。伍越差点以为他去了中央屠宰场买鸡。不过政府始终没有实施中央屠宰,然而伍越觉得这只是迟早问题。总有一天,街市里不再有鸡叫声、不再有鸡被斩杀前凄厉的哀啼。然後人在买鸡时,更会觉得他们所吃的不是鸡——不是一只有父有母并且曾经在地上用两只脚行走的动物——而只是一块肉而已。鸡翼只是鸡翼,鸡胸只是一块鸡胸,大家不能够将餐桌上盘子里一块炸鸡肉跟一只活物联结起来。
是一种失落吗?
二零零三年三月的香港处於一种前所未有的变动,每人每天一醒来,不是打开电视看新闻,就是去买报纸。今天可有死人?哪一区有人感染了?患者情况如何?但学校是一个神奇的空间,一群群羔羊似的学生低头上学,低头上课,似懂非懂地听着老师重复不知教了几多年、不知教给了多少个世代的人的课文,一切没有改变。上课时,他听书,她抄笔记,他玩手机,她偷吃零食,他与邻座交头接耳,她与隔离第三行的朋友传纸仔。午饭时,他去茶餐厅食饭,他回家,他在学校饭堂食饭,他带午饭回校吃。
是的,一切没有改变,就是我你他脸上多了个口罩。伍越感到做人轻松了一点,应付他人时,即使自己不笑,对方也不知道。但他又是隐隐明白,每个人的感情与眼神随着口罩而变得更加赤裸裸。
这天,芥子脸上的口罩用油性黑色粗笔画上一个笑弧,芥子举起V手势:「Cheers!」伍越跟其他同学被他逗出笑声。然而上课时,伍越不意看向芥子,发现芥子眼里没有笑意,却多了几分他从来未见过的疲倦。口罩上那道笑弧看起来不再好笑,像小丑脸上一孖腊肠般的嘴巴。
「芥子?」
「什麽?」
「你怎麽了?」
「小五,觉不觉得好累。」
「有什麽事那麽累?」
「不知。讲不出。但不只我,整个社会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气氛:活力精气被一根管子抽乾,改而将空气打入这个空壳里。我们飘起来。很飘、很飘……不小心碰到一个尖锥,割破脆弱的空壳,我们『雪』一声在天空里扭曲打转,最後降落。其实我们在降落前便预想到这种命运,因此当我们状似逍遥地飘浮在空中时,我们内心并不如外在般轻,而是十分沉重的。很重,重得来却好轻。」
「芥子,你以前……」
「我以前不会这样嘛。」
「嗯。」
「所以我才说我穿越了。」芥子靠近伍越,在伍越的中文课本某一页画上一个笑哈哈图案,在公仔头顶加上对话框,写着:CHEERS!
伍越又笑了,心里有一阵莫名的不安,这种不安是大家共有的,大人、小孩、中年人、老人都感受到的同一种不安。伍越品味到芥子所讲的那种「好重,重得来又好轻」的感受。
日常生活无法改变,无法逃出一种沉闷烦厌的节奏。但一些对话渐渐侵入这种日常,学生习惯这些对话的侵入,渐渐每天回校也习惯交换各种消息。
「沙田变成疫区了!」「不是,是沙田一间医院的病房变成疫区,8A病房嘛!」「张闻名的妈妈在那间医院做护理员的!不知道他妈能否回家呢……该不会他妈妈中招了吧?」「不可能,如果张闻名的妈妈中招,则身为直系亲属的他也会被隔离,不可能天天上学的。」「但张闻名真的沉默了许多……8A病房被关闭这件事也不过是上星期发生的事,张闻名就一直由那时沉默到现在,真不惯!」
「就是,我约他去打波他都不去……话说回来,我妈不让我跟人去打波,说什麽现在危险,放学後不许周围去,要立刻回家。我一介波牛,一天不打篮球都觉得浑身不自在。」「你应该跟你老母说:你不许我出去打波,那又不见你不去某太太家里打麻雀?」「妖,你想我比老母打死吗!」
「然而我爸说有种东西比沙士更可怕。」「那是什麽?是说沙士也不一定可怕……我想没事的。现在8A病房出事,封好了就没事。香港是个现代化的大都会,绝不可能像孟加拉那些落後地区般,受疫症袭击……」「那可怕的东西叫二十三条,法例来的……」「还未立法来着!」「这是迟早的事……据讲一立法,香港就亡国了。」「香港是国家吗?」「那用『亡港』好了,要不用『亡城』吧?」「说得二十三条这麽可怕,那法例是讲什麽的?」「倒不太清楚……」「总之凡是上面看不顺眼的,就被禁止,那香港还成香港吗?」
伍越想:二十三条跟沙士一样,都会死去。这个城市的人不高尚,却是特别懦弱。懦弱的人受到高压威胁,生死存亡之际才会拼发出一股「尽地一搏」、「置之死地而後生」的勇气,杀出重围,不成功便成仁。单看这种层面,他们又不懦弱了。但是,人往往只看一面,不是一味的认为他们软弱,就是一味地认为他们团结勇敢。事实上,他们既懦弱又勇敢,在弱强之间有一条线,跨过了,就由一个状态去到另一个状态。
这是一种穿越吗?
他们开始看新闻,似懂非懂,只吸纳自己看明白的资讯,回校一趁小息便吱吱喳喳地交换消息。信息的传递十分频密,伍越觉得他们似乎回到五四时代:年轻人每天讨论不同学说,论救国,论民族的生死,忧国忧民,苦无出路,只能像一只蝉般赖在树干,苦苦泣诉自己仅有的微薄知识,相信讲得愈多,就能打破困局。杂乱的话语勾勒出一个白色的布网,罩着全城每一个角落,去到哪里,看上泛着鱼肚白的天空,都或多或少感觉到死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