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洞 — 2

正文 洞 — 2

每逢大时大节,小东便爱请尔爷去一间叫做椰林阁的西餐厅吃晚饭。那是他人生第一次去的西餐厅,已忘了那次吃了什麽,年纪太小。可他最爱吃那里的海南鸡饭——香港的餐厅都有个妙处,菜式不限於一处地方的特色,而是揉合世界各国的特色,比如你可以在椰林阁找到泰式猪颈肉、越式河粉、西冷牛排、意大利海鲜焗饭、奶茶咖啡,甚至是海南鸡饭。

然而这些贴上不同国家标签的菜式又并不真有那些国家的原味,而是大幅调整成符合港人的口味。因此在香港吃到的上海菜味道较淡,川菜不够辣,牛排也煎得太熟。因此,实际上小东从不认为香港是外人所道的美食天堂,她只是一个好厨子,这里模仿一两道、那里窜改一两处,合成一种不中不西不川不沪不泰不越、又带点中西川沪泰越的味道。那就是港式,杂得不伦不类之余,自有一种别处吃不到的味道。

小东进了椰林阁,餐厅照样调了暗灯,每张桌上放了一盏矮胖的香薰蜡烛。烛光又是黄色的,黄色的光暧昧,暧昧说好听是一种浪漫,说老实是一种历经千古的化妆品,能将平凡无奇、轮廓扁平的东方人面孔也烘托出一块块柔影,使皮肤显得细腻光滑。

尔爷果然已坐在转角处的一张桌旁。他曲起指骨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缘,四处张望。小东知道尔爷并非寻觅他的身影,而只是看人。尔爷最大的乐趣是看人,别人说三天不读书面目可憎,他说一天不看人面目可憎。有次小东在家里张罗晚饭,等了又等,九点还未见尔爷回来。他下楼找尔爷,行去商场、公园、书店、士多,都找不到他,最终在幼稚园旁几把对着大马路的长椅见尔爷一条手臂横在椅背,翘着二郎腿,半敛着眼,似醉了一半,睡不醒,看着经过马路的行人、车与马路对面的窄道上的行人。

「你这麽早到。」小东拉开一把椅子,坐在尔爷对面。

「难得你请食饭,我昨天就赶好稿给编辑。也省得那家伙到了平安夜还打电话用粗口威吓我。」尔爷打了个大呵欠,用力眨眨双眼,擦去眼垢,饮了一口清水。玻璃杯透出清冽之色,清水上浮了一片淡黄色的柠檬。

小东翻开餐牌,见价钱比上一次高了不少——对上一次他请尔爷来食饭,是十一月七日,尔爷三十岁生日。可出去吃饭就是这样,钱是省不得的,小东摸摸大衣口袋里的银包,里面有一千元,是他打耳洞前去银行自户口提出来的。平时小东很悭俭,每天一早起来做饭,倒入暖壶带回学校食,放学也不跟朋友去速食店流连,回家饿了就食生果或零食。那天尔爷回来食晚饭的话,小东一放学就去街市买菜。那天尔爷赶完稿、夜晚又不用回去电台做节目,便出外吃。那天尔爷要回电台工作,小东就煮个公仔面或弄个杯麪,草草吃完,填饱肚就算。

小东对食没什麽要求,但不容许尔爷对食无要求,尤其是尔爷做创作,平时不是去电台「开咪」、做深宵节目,就是通宵为报纸杂志写稿,饿到受不了才吃东西,投入了工作就不觉得饿。他常说做媒体的人,要有「铁脚马眼神仙肚」,意指能走远路、能捕捉好画面,又能熬得饿,为工作牺牲肚皮与健康。

「Kevin人很好,又温和,要不是你时时拖稿,他也不会动不动用粗口问候你。」小东合上餐牌。

尔爷这时才正眼看着小东。朝夕相对又同住一屋,他很少将视线久久停留於小东身上,正如父母很少每次见到儿女便盯着他看。尔爷笑出声:「你这小子学人去染头发?难怪你上个月问我染发有什麽感觉。十几年前中学未毕业就去染,但我头皮大概对染发用的药水敏感,一抹下来……他妈的,头皮一阵刺辣的,後来也染不成。我就跟你说染头发很伤头皮跟发质,你这死仔总不肯听我说……」

「只是染栗色。不好看吗?我染发时又不觉得痛。」

「你皮肤白,染什麽色都好看。只是下个月开学你怎回去?学校容许学生染发的吗?」

「今年改了校规,说可以染棕色。」小东挑起耳旁的碎发,想引尔爷望过来,只见尔爷向一穿着西服的男侍应招手,点菜:「一客西冷牛排跟白饭,要红汤。」

「又食西冷牛排?你上个月吃了。吃T骨牛排吧。」

「这麽贵!人仔细细,毛也未长齐,便敢请我吃一客四五百元的牛排?」尔爷双眼因倦意而半闭半睁,弹一下手指,催促小东快点菜。

一客西冷牛排,一百元也不到,是全店最便宜的菜式。小东偏是嘴硬,就点了一客T骨牛排跟意粉,要白汤。红汤即罗宋汤,又酸又辣,尔爷最爱吃味道刺激的东西,偏生他常闹胃痛,故小东每次均点白汤——即粟米忌廉汤,让尔爷饮一两口红汤,过了瘾,就逼他饮温和的白汤。小东打算菜来之後硬分一大半给尔爷吃。每次尔爷来椰林阁都只肯吃最便宜的西冷牛排,难得今年小东接下一两宗补习,每月储下几百元,便想请尔爷吃得好一点。

侍应走後,小东沉下脸,盯着浅蓝色台布上的某个点,说:「我身上有钱。」

「你那钱还不是从我的钱转出来?做人要识得饮水思源。」尔爷挨向椅背,两条胳臂交叉於厚实的胸膛前。这晚他穿着一件黑色V领薄毛衣,领口滚了一转白色幼边,下身穿了一条灰色牛仔裤,军绿色大衣挂在椅背後。尔爷年轻时就不喜穿太花俏的衣服,形成小东也排斥有太多图纹的衣衫。像这天,他早上见尔爷出门时穿了黑色毛衣,自己就刻意挑了件白色毛衣,可惜是圆领的,因此他在心里记了一笔,必须买件白色V领毛衣。

「那钱是『我』替人补习赚回来。」小东没说的是,他还舍不得用两三元去M记买杯软雪糕食,都是直接存入户口。

侍应端来红汤白汤各一客,另加一个小藤篮,放了两个餐包、两盒只能用一次的牛油跟一把牛油刀。尔爷正想说些什麽,被小东一阵抢白:「红汤只能饮两口。你这几晚又捱通宵,不能再吃辣了。」

「有时我宁愿你请我食一客西炒饭,但是让我饮一碗够辣够酸的罗宋汤,或者你请我去茶餐厅食一件三文治,但容许我饮一杯黑咖啡。也好过你请我食一客五六百元的牛排餐,却不准我饮一碗罗宋汤。」

「买得到的都是廉价的。买不到的才珍贵。你买得起一客牛排餐,但你的胃不容许你饮一碗罗宋汤,不然怎显得你这两口罗宋汤珍贵?」小东给尔爷一脸老猫烧须的样子逗出笑容。

尔爷默默喝了两口,就不情不愿地任小东替他换上一口未进的白汤。

「你这小子有毛有翼了,懂得学以致用还举一反三……话说回来,没有我给你饭吃,你哪来的精力去替人补习?所以这吃饭的钱,」尔爷指了指饭桌:「还是从我身上转出来的,还轮不到你充阔请我食大餐。等你哪天大学毕业,找到份长工,搬出去跟别人双宿双栖了,才回来请我去酒楼食一餐鲍鱼宴,到时候你可别想区区五六百元一客T骨牛排就能塞住我的嘴。」

「我不会。」

「不会什麽?」尔爷低头吸了一下汤,从小东手中接过一个涂了牛油的餐包,一口就咬了半个:「我没你想像中的大仁大义,你也不必拿我当做恩人。我只是靠一支笔一张嘴一个脑去过活,转不出大钱来,也并不代表我不爱钱。」

尔爷吃完餐包,抬起头:「我养你也只想要有个人在家里帮我执头执尾,若是生在古代,我哪会送你去学校读书?你怎不知我就是想养到你青靓白净、秀气漂亮的,就抓你去陪富婆或富家子,每个月转十几万肉金出来给我当零用、过上大鱼大肉的好日子?没看新闻吗?前几天有个老母就将自己五岁儿子的屁股卖给一个男人插……」

说着,尔爷不语,凝视小东的耳朵,然後站起来,倾身撩开小东耳边的碎发,脸上变色,狠狠拍了小东的额:「你个死仔!叫了你别去钉耳洞,你就给我去!」

小东咬着下唇,缩着双肩,以发颤的声音说:「我、我……」

尔爷也不是真火,坐回原位,轻叹:「算了。养了你这些年,还不知道你的品性吗?愈叫你不要做一件事,你就偏要去做。给你点一条光明路,你就偏要去行黑漆漆的夜路。你今年都十八岁,有气有力,我要打也打不到你,所以赶紧给我收起那副可怜相。」

不过一刻,小东又平静地喝起罗宋汤,彷佛什麽事情也没发生。方才尔爷撩他耳边的发时,指头不意碰到他的耳垂,扯出热辣的痛,比罗宋汤的辣更刺激甘美。他知道尔爷仍在看他两耳的伤处,而不再看人。他猜想海蓝色闪石在烛光折射下会反映出什麽颜色来。

「可是你学校准学生戴耳环上学吗?」

「不准,你给我写封信,我交给学校。」

「这死仔!生得一副乖巧相,言行举止不比我当年逊色。不过我当年有本事气得老母要赶我出家门,你还未到这地步,还有机会跟我学习。」尔爷余怒未消,可嘴边已有笑意。大抵天下父母心也是一样,儿女做出什麽事情来,做父母的要真气他也气不下,听对方几句甜言蜜语,想气也气不来。尔爷不是小东的父亲,却常常忍不住将他看成是自己的儿子,以满足对於亲情的渴求。

「你都钉得耳洞,我怎不钉得?」

「我常闹胃痛,那你是不是也想天天被胃痛折腾个死去活来,连想饮碗罗宋汤也饮不到?」尔爷喝过白汤,两份牛排就上了,因此小东也没答尔爷的话。结果小东逼尔爷吃了大半份T骨牛排,自己则主要吃尔爷那份西冷牛排。

出了西餐庞,尔爷想去便利店买几枝啤酒。小东拉着尔爷去便利店……旁边的M记,要了两杯软雪糕,说:「天气冷,食雪糕别有一番风味。」尔爷正想说些什麽,小东把软雪糕塞进尔爷口中,冷得他的牙一阵麻软,也就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力气。广东人说「鸡髀打人牙骹软」,小东想,雪糕才够有效。

「痛痛痛……我年纪不轻,分分钟有牙周病了,受不住太冷太热的食物,你还塞我吃雪糕。等你有我这年纪就明白……」

「你只大我十二年,要做我老豆还未够格。」

「开玩笑,我第一次跟人去酒店开房时,你上一世的鬼魂还不知在哪处飘荡。」

小东没再说话。软雪糕吃了一半。每年平安夜都是这样过。小东请尔爷食饭,第一次请他食饭,是小东十岁时的平安夜,用尔爷给的利是钱跟零用钱请尔爷去M记,吃了个开心乐园餐,有薯条跟汉堡包。回程时尔爷从便利店买了两瓶啤酒,喝得满脸通红,和衣睡在沙发。上了中学後,小东再也不让尔爷去便利店买酒,改而闹别扭,非要尔爷去便利店旁的M记不可,让尔爷没机会饮酒。

那是因为小东偶尔看午间节目,听到某医生讲:「酒能穿肠。」

平安夜与圣诞无关,只与黑夜、晚饭跟软雪糕有关。

吃着,小东见到尔爷黑色毛衣领口的白边外,有一粒白米饭,像白内障病人眼睛里一团凝重的白固体。他伸手拈去那粒米饭。

「什麽事?」尔爷看了看小东的动作,没说什麽,继续食雪糕。

小东捻了捻指间,把那饭粒抖落到地下,不知怎的刻踩上饭粒落下的那一方地下,彷佛透过足迹为那饭粒落下记号,由此不管饭粒往後有何下落,始终记得第一个赋予其印记的,是他。指头处还有饭粒留下的黏腻,小东含着指头,吮去那一丁点残留的饭味。他选择不将饭粒残留的那丁点东西抹到圈着软雪糕筒的纸带,因为那纸带终有要丢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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