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雪月歌 — 〈雪月歌〉28

正文 雪月歌 — 〈雪月歌〉28

一片深深的严冬拖曳着尾巴不肯离尽,後脚跟上了初春清灵的气息,轻轻拂过大地,好似唤醒了严冬中深眠的万物,使蛰虫苏醒、枯枝冒芽、天候回暖、生息蓊郁。然而,四季递嬗、春去秋来,在常年冰封的雪月峰上,则成了无足轻重的差别,失去了季节的意义,只是时间的代名词。

转眼之间,自尉迟律入雪月峰,春秋已交替去三轮。岁月流转、人亦流转。

「──旋腕、挽剑、突刺、横削,」顾长歌长剑在手,顺着自己所念之剑谱一一演划,银白得透出冷冽雪光的长剑随着他一身仙白的身影在空中旋动,宛若流星破空、银渚飞虹,「这便是雪月峰第一重剑法、一式惊虹之最後一式,律,你试着演一遍。」

尉迟律长剑伫地,脚步不移不动,在脑海中将方才顾长歌的身姿步法、剑锋走势记忆、演练过一次。倏忽──利剑上手,尉迟律随风瞬动,折肘旋腕、仰身挽剑、翻跃突刺、侧步横削,一举一动、一伸一缩,将顾长歌方才展示的剑谱重现了九成──唯独不同的是,顾长歌步法行剑中,隐约透出一丝飘渺仙风,令人捉摸不清;尉迟律则是在剑起剑落之间,多了一股狠霸劲道,招招皆有取人性命的凌厉。

师兄弟二人,恰体现了雪月峰剑法精妙之处──九分按剑谱,一成依心性。

一式惊虹,终招之末,剑与右臂直,横於身侧。尉迟律收住剑锋步法,停在招末之势,顾长歌走近他身前,仔细审视他动作,突地探出二指,按上他肩头,随即顺着手臂直直横去──压低了尉迟律举得过高的剑。

「记住,剑者惊虹,乃出於谦;心骄气傲,败者之相。」顾长歌淡漠叮嘱,如他三年来一贯的从容姿态。

见顾长歌巡毕,尉迟律收剑练息,恭声说道,「……多谢师兄教诲。」

尉迟律的声嗓发育得低沉粗哑,再无当年孩提时的一丝童稚。当初一身因食不温饱而显得单薄削瘦的身子,早因如今衣食无虞的生活、以及日日练武的习惯而结实、精壮了起来,竟让人看不出是当年那个瘦弱得晕在雪地里、还几乎要被风雪掩去的毛头小子。

而刚入峰时那一阵倔傲得宛若野生兽物般的硬气硬骨,也让这段雪月峰上苦行的生活给磨去了棱角、尖刺,让他不再冒失鲁莽、不再为了逞脾气无故事事顶撞。

顾长歌微微抬眸,望了望稍稍西斜的天光,随即回过眸向着尉迟律,淡声说道:「离晚膳还有一些时间,方才这段剑法,你再演练一千次,今天应该便够了。」

「──一千次?!顾长歌!你整我吗?!」尉迟律那一张本是恭恭敬敬的脸色,霎时一垮。可见,苦习武艺的岁月,虽磨去了尉迟律的硬骨棱角,却不曾磨去他的最初心性──尤其是在眼前这浑身恍若冰霜的男人面前,他隐藏不了自己一丝一毫。

正当尉迟律绷了脸色欲同他抗议、讨价还价时,顾长歌只淡漠应道:「──我会在这里看着你。」

因着那不温不火、不卑不亢的一句话,尉迟律终究是认命地握起长剑,继续重复着那一串剑招,每演一次,顾长歌那道舞剑时格外好看的身影,便像在他脑海里跟着自己舞过一次一般,这般想着,好似一千次反覆,也不那麽漫长难耐了。

九百九十八。剩下最後二回,尉迟律在心里默念着。

九百九十九。最後一回。回剑旋身间,顾长歌漠然伫立在一旁的仙白身影,映入尉迟律随着剑招飞快闪动的眸眼中。蓦忽间,他脑袋里起了个念头──

一千!折肘旋腕、仰身挽剑、翻跃突刺、侧步横削。招末,尉迟律却没有收住剑势,反而身影一旋,长剑在执,笔直俐落地往几步开外那道仙白身影冲去──

在尉迟律脚步一脱应有轨迹时,心感敏锐的顾长歌便立即警觉,他面色不动、身形不动,只是淡淡一挑眉,长剑飞快上手,一横、一压,化去尉迟律凌厉而来的招式。

尉迟律让顾长歌格挡的力道一阻,脚步轻点、顺势往後一跃,甫拉开距离当下,他又抡剑再攻──只见顾长歌脚步丝毫不离原地半分,仰身、斜侧便闪去尉迟律攻势。招式被看穿,尉迟律猛然提剑,往顾长歌右肩窝攻去──

顾长歌长剑一横,以剑身撄他锐利而来的剑刃,双剑交接瞬间,击出银光如浪,在西日昏颓而去的夕暮之际,兀自耀亮得如白昼之光。顾长歌剑身一压,黏住尉迟律手中长剑,随即俐落回腕、旋剑,只见尉迟律剑势竟反让顾长歌牵引而去,几个俐落回划──尉迟律长剑脱手飞出,在不远处的石地上,跌落出清脆铿锵。

「──呿,失败了!」尉迟律鼻间泄出重重吐息,一面无奈哀声道,一面认命地走了几步去将那被击飞的长剑拾回。

「律,刀剑无眼,你这样很危险。」收剑入鞘,顾长歌淡淡皱了眉,低淡道。

「谁叫师兄你这麽小气,平时就跟我过两招也不肯,明的不行,当然来阴的……」偷袭占不了上风便罢,让人击得剑都脱了手,还让他叨念了一顿,这叫他颜面要往何处置放?

「习武当以自身之精进为目标,而非一心执着於胜负。若让功利扭曲习武纯粹之心,终将画地自限。」顾长歌望着眼前这个分明偷袭了自己、此时却一脸委屈得好似是自己欺侮他一般的少年,无奈地轻叹一声。「应是晚膳时间了,一齐用膳吧。」

「……知道了。」尉迟律咕哝一声,将长剑收入剑鞘,默默随着顾长歌身後,往饭堂而去。

或许正如顾长歌所说,他是有几分执着胜负没错,可他偏不大计较与别人的输赢,只在乎与顾长歌的。入峰第一日,便是顾长歌在漫天白雪里舞剑的飘逸身姿,深深攫住自己的目光。尔後几年内,他老从其他坛下弟子处听得,顾长歌资质多好多好、实力多麽深不可测、即便不是自己同门师兄,却也不禁向往。

他好奇了,这才想起顾长歌从未在自己面前展现出他真正的实力,他每日舞练的剑,也不过是依着那剑谱而行,压根看不出他究竟底子深到何处,想在练完剑时与他过上一二招,也总让他淡声淡嗓地拒绝。

他知晓,顾长歌是为他好,是不希望他初习武,便让胜负蒙去了心志。

可是,他想知道,自己与顾长歌的距离有多远、有多长;他想知道,自己这般勤奋、努力地练武习剑,是否追上了顾长歌一点,那怕只有一丝一毫。

尉迟律随在顾长歌身後,一路默然无语,他望着手中冰冷的长剑,思绪恍惚。

他只是──想多靠近顾长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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