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身那火辣辣的膏药灼疼煎熬了他大半刻後,那皮肉上撕裂的痛楚、筋骨里衃瘀的伤疼竟在热辣如刺的膏药下逐渐消散,彷佛被那药逐渐吸收、消融去一般,床边那坛小火炉,偶尔冒着一二毕剥火星裂声,汩汩涌散出不绝的暖意,晕煨着他的床榻,和暖了他这副自入了雪月峰便冷得不断发颤的身子。
不消多久,他那原先对陌生之地宛若兽物般紧绷警戒的意识,竟缓缓松懈、宛若在一坛温柔的水中逐渐下沉、下沉,深深地沉入那一片幽黑的梦乡。
寅时之末,天光稀疏,挟着雪月峰上丝丝沁凉微风,筛落入屋舍角落最幽静的一间房,照在角落床榻上那一副单薄得却有几分结实筋骨的身子上,感觉面上一丝凉意,那人蓦地着惊似的,猛然弹起身,自床榻上惊惶坐起,面色稍稍红润了一些,却是一时惊惧。
那双深邃炯然的瞳眸倏然一睁,却只是瞪见了一片空虚荡然,只有自窗缝间筛入的清澈天光,照亮了眼前丝丝飘摇的烟尘,悠悠忽忽。
「什麽啊……我还以为是那脑满肠肥的肉包店老板又天杀地拿水泼我了……」他恍悟事实,心里一颗吊紧的心忽然一松,鼻间重重泄出沉沉浊息。
他许是被抛弃的、又许是生来无家,自小便是市井浪迹,流落街头,每日夜里都偎着那收摊了的肉包铺,嗅着那丝毫残留的肉包香气,以忘却那腹中空绞的辘辘饥肠,方得入睡。
身上掩覆着的厚重棉被,顺着他惊坐挺起的身子自肩头滑落,一丝凉意袭入他被棉被裹得暖热的身体上,令他登时回过神来,低头下望,望见一床厚软的棉被罩在自己身上,反显得自己身躯的单薄。
他向来以天为衾地为床,这辈子压根连盖件薄被的命都没有,这哪来的?他拧皱了一张黝黑的小脸。记得昨日入睡前最後一丝意识,自己身上还是空荡的,因全身皆给上了伤药──
呿!想起这事作什麽!那家伙昨日将自己一处处的伤抹揉得他全身发疼,他还没跟他算帐呢!看他等会不教训教训那个冰块脸!
他气怒得忘神,抬臂作势要挥起拳头,却意外惊觉筋络处一阵未有过的舒畅,反而比习惯了的一身痛楚还要叫他清楚意识到。
一身皮肉伤好了大半,身体上舒服,心里却憋拗了起来──看在这份上,这次就先饶了那个冰块脸,他要下次再这麽自作主张,他定要好好教训他!
一股气,不甘不愿地硬是消了下去,想气恼他,却发作不出来。
这棉被,该不会也是……
他望着那床又厚又温暖的被,狐疑了起来,他这才偷偷将目光瞥过矮屏,想去瞧矮屏彼端那人的床,却只望见棉被给折得四方齐整叠在床头,榻上早是一片空荡,人去床空。
他遂掀了被下床,尽管眷恋那棉被里的温暖,可他对於这块陌生的地方的警觉让他不敢太过安逸放肆地赖在床上。伸下脚时,不意碰上了床边那只渐渐熄冷的火炉,只见炉心早被灭去了火芒,只剩一丝稀薄的余烟,微微飘散。
下了床,正要往外头探看,眼角余光却瞥见床脚处搁着一叠衣物,折得跟那人床头上的棉被一样齐整,他探手抓起摊长,发现是一套雪白的长袍,衣上样式图腾与昨日所瞧见的雪月峰众人所着相似,猜想是峰内规定的服饰。
他不禁低颚一望自己的一身褴褛。衣衫残破不说,在这连夏天也这样冷的山上,着实是御不了寒,正如此思索时,一阵风来,吹散他身上被窝里的余温,冷得教他打了个哆嗦。
他耐着凉寒,换上了那件长袖衣袍,材质果真保暖许多,只是他总觉自己在市井打滚来的一身粗莽,着实与那净白得宛若霜雪的衣色格格不入,他浑身不自在地不时瞄向自己的衣袍下摆、双手袖口,别扭得好像快要不会走路了似的。
他出了寝间,越过屏风,外室亦是一片空荡,不由得皱了眉头,被独自留下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任凭他胆子再大,心里也有些警戒的不安。他试探地悄悄推开房门,看见这列屋舍四周,竟是空无一人。
起初有些茫然、在这偌大的雪月峰中不知道该往何方,寻思了自己来此的前因後果,他闪身出房,决定去找他那个不教他武功的「师父」。
那人说他叫什麽名字来着?杜……杜十方?他皱起眉头努力回想着。
说好赌输了不过认他当师父学他武艺、随他到一处足供自己温饱之处,这麽划算的赌注,他哪有不跟之理?!可如今那人既不传授自己武功便罢、还把自己丢给一个连笑一下都吝啬的冰块脸,这雪月峰又冷得老教他发颤、不知道温饱在哪儿,真叫他一个气就要呕上来,自己定是被那人拐骗了!可恶!
想起那时……他手中捧着好不容易讨来的一颗包子,百般珍惜地嗅着还舍不得咬下一口,竟让隔壁街一个跟自己同样也是在街头流落的兔崽子给自身後一个偷袭抢走了。
他挨饿多少餐,才能讨到这麽一颗肉包,怎能任人抢去?!他拔腿不消几步便追上,将那人押在地上欲抢回他手里的肉包。
哼!他虽是无家可归,不是乞讨、便是偶尔替人跑腿、作点苦劳差事换那一点足可垫腹的食物,可他一点骨气还是有的,不偷不抢,偏不拿不是自己的东西!这人与自己同为天涯沦落人,竟反过来欺侮他?真叫他一口气吞忍不下!
正在他与那人纠缠时,不知他自那儿吆喝出了一群朋党,竟朝着自己围上来,却仍是扯不开他对那人固执的纠缠──他的东西,谁也别想碰!
那群人竟转而握了拳,朝他殴落下,叫他一时吃痛,却倔强得更不肯收回手,一个个与他们扭打了起来。他在街头混可不是混假的!自己虽也惹了一身伤,仍是把他们一个个打得落花流水,吓得那肉包被扔在地上也没人敢捡地抱头鼠窜,逃了。
正当他一脸惋惜地望着那躺在地上、沾了尘泥的包子,心里扼腕懊悔地要过去拾时,却突然伸来了一只大掌,揪住了他颈後衣领。
『作什麽!』他心系着今晚唯一果腹的食物,不耐地朝甩头朝後方一吼,却见到一张刚正硬挺之中有些岁月痕迹的脸庞,对他咧了笑:
『小弟弟,那肉包脏了,不要拾了,伯伯买颗新的给你吧?』
他望着那张看上去还算正直的脸──在街头上打滚久了,看人的直觉总是不差──心里有几分动摇,他这人平白无故地说要买给他肉包,且这人看上去十分陌生,肯定不是此地之人,教他心里不免警戒起来。
『……不用了。』思量许久,他闷闷地婉拒了,着实有几分不甘愿。然後回头还是要去拾那脏了的肉包,却听得那人又出声:
『小弟弟,要不要跟我打个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