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未曦,两道童并肩走在晨雾中。
「你说……四师叔会好麽?」眠竹忧心忡忡。
松涛静哑了一下,「……活是活下来了,但四师叔也算是给毁得彻底了。你没见这几日五姑姑虽不说,但眼圈儿都是红红的……重伤的那个晚上,二师叔话不说,出了帐把後山桃林给砍得七零八落,手都弄伤了……」松涛一咬牙,「说到底,都是唐门──」
亦正亦邪,江湖阎罗。喜怒随心,爱恨由己。只求己生,从不顾旁人死活……
他眼里迸出了火,这几日他们武当弟子虽嘴里不说,但心中都颇有愤慨。「四师叔失了武功,唐门却趁这机会硬是把女儿安插给武当……必是不安好心眼……我看等十色香消停了,就有硬仗要打了。」
「你说唐门又会找碴?」
松涛摇摇头,张望着天色的眼露出了旁徨,「江湖各派才是最可怕的,他们等着拿捏我们的错处……四师叔如今伤损必不能离派……那四、四师嫂……我们自然不得不容她栖身……」这不是让各派有藉口攻我武当麽?
但松涛终究没说出来,怕眠竹惊惶。唐门阴狠的心,没想到竟让他们着了隙缝,可以拆扒三大正派之一的武当……还不见猎心喜,嗜血穷追?
眠竹懵懵懂懂,垂下了眼,黯然:「太师父要是知道四师叔的事……一定很难过。」他既希望五姑姑的鸽子飞快点,又希望牠飞慢点……
「你说……咱们回得了武当麽……」
松涛重重地捶了眠竹的肩窝,「说什麽话!武当经历过的大风大浪还少麽!八大派、蒙古鞑子围住三清殿的日子你都还没看过呢!这样就挺不住了?」
眠竹一瞪,「你又看过?」
「我……我听明月太师叔说过啊!」
「可是几位师叔不在,现在少了四师叔,真龙七截阵又缺了一人。四师叔的剑术可是公认的俐落……」
他们一前一後入了药帐,眠竹後进,却一头撞上松涛的背,「唉唷」了一声,「你干嘛木头似地杵在这啊!」
揉了揉鼻子,才「啊」的张大了口:「二、二师叔…七师叔……早…早啊!」
张廉和宋雨溪都在炉火前,後头装忙开药罐的小夏风一脸尴尬的,显然都在帐里听了清楚。
二师叔僵直地坐在那,昂然笔挺的,却像块木头似的,幽沉幽沉的眼望来。
宋雨溪知道他这几日已是心情痛郁不快了,这下显然又被戳中了耿耿於怀的疙瘩。
俨然不动的神色,宋雨溪却瞧见他握得发白的指节泄了心思。
张廉曾独自在帐里头闷闷喝酒,被他和殷元制止时,吐出心中的自责……如果他不曾中十色香有多好,就不用让康杰受那阴损的功,他自小苦练的内家功夫也不会就这样没了。如果师弟没有遇见三娘……没有唐门的出现,怎会生出这些事来……
都怪唐门!都怪……燕三娘!
宋雨溪怕他又迁怒到三娘身上,叫松涛和眠竹都下去後,讷讷地温言道:「四哥虽这样,但至少命保了下来,日後只要他康康健健的……就什麽都好了!」
有心无意的提醒,让身旁那股绷着的低迷气压,缓缓缓缓地松了下来。
宋雨溪见他那双眸子渐渐又恢复了沉静,心头才微微一宽,浅浅笑着拣了一些轻松的事和张廉说。起初他都不答,後来终於有些反应了。
气氛才好起来,外头却疾步奔来身着皂罗袍的门人,喘着气:「七七七师叔──不好了!四师叔全身都绿了!五姑姑叫你去呢!」
他身一震,披着的宽大袍子从肩上滑下。面前一阵风拂,张廉已霍然起身,大步朝帐外而去。
还没踏进康杰的帐里,外头就听见痛苦的吼声,不禁想起他被剥了功力的那晚,也是这般痛不欲生,几乎裂人心肠!
分不清是湿重的夜露,还是流出的汗湿了宋雨溪的发,他神色惶然,连按上脉门的指尖都是抖着。
康杰全身蜷缩着,必须众位师兄弟压着才能让他好好诊脉。
「我……我不知道是什麽毒……」他目色一茫,忽然流下泪来。
「小溪……」见他无助地把脸埋在手里,殷元也无措了,抱住肩膀试图稳定他的心慌。
张廉一声怒吼,突然明白……「一定是那老头喂他的药!」
宋雨溪一怔,骨髓都发了寒栗,唐门的毒几乎是唯唐门可解……而且越是位阶高者使的毒,解药的持有人就越少,甚至只握在某些长老手中,持毒者也不会拥有。
「二师叔、二师叔──」小夏风白着脸冲了进来,视线对上张廉满是血丝的怒目,却不知要怕了,「外头那那那两位,不不不,两颗头的姑娘说要求见、求见二师叔……」
这下张廉眼中迸出了杀气。正好!
才要出去,那娇笑声就近得好似在帐外,「张大侠!您就别奔劳啦,我自己进来搂!」
嘴里说是求见,却一路行若无人的闯了进来,她唐门之野蛮可真让人见识深了!
「唉唷,」她见张廉生气,反倒开心地笑了起来,「张大侠发这麽大的脾气可是为啥子勒?」她双手交握在後,歪着头像小女孩一样,一脸天真地眨啊眨眼的。
「少废话!解药!」他的玄霄剑指来时,竟剑意奔腾,划破了玉娆的脸,颊上的那朵小花顷刻绽出了殷红。
她眯了眼,却似乎觉不到痛一样,并未抬手拭去颊上的血。「人都说武当弟子温润如玉,可有像张大侠这样性子这麽激烈的……」
「别罗嗦!」张廉可真是冷得似堵冰墙,没想到玉娆也视而不见,迳自望着康杰,「老爷子念着姑爷,算算他体内的毒也该发了,要我送药来,但解药麽……是没有!不过这药可让姑爷吃上一载,等姑爷带了六姑娘回来,再看看能不能医;纵不能医,至少余生还有药可延命。」
意味着一载之内康杰必要带三娘回唐门……
玉娆笑咪咪的,张廉全然变了脸色,这不是叫师弟一生受其牵制,变成药罐子麽!他的心这才真的真的堕入了可怕的黑暗里,像是踩了流沙堆一样,节节陷落的恐惧止不住地加深。
唐门毁一个人真要毁得如此彻底?连武当弟子的身分也不放过……他忽然笑得很凄凉,越发地自恨无能,那一晚才会让那唐门老儿趁虚而入。
「另外,天河宫的蟠桃仙我们拿了几颗,要给姑爷镇脉的。」
蟠桃仙?众人不可思议……天河宫怎麽可能把视若如命的蟠桃仙给她!怕他们根本是盗夺的吧!这药若吃了,恐怕就成了与天河宫结怨的祸胎!
玉檀玉娆走到康杰面前,张廉大步一踏正要拦阻,玉娆妖娆地懒懒一瞪,「这药是我唐门抢来的,与你武当何干呢!我家老祖宗还没看过六姑爷,咋郭能让六姑娘这麽快守寡呢!」她出手之快,一齐喂了两颗药,其中一颗金澄澄的便是蟠桃仙。
玉娆见他脸上的青气渐渐散了,转头笑嘻嘻的,「老爷子担心姑娘没人照应,要姑娘、姑爷从咱姊俩和唐辛中,挑一人留下来跟着姑娘。」
武当一听要求,久久愕然无法回神,玉檀和玉娆笑似银铃,「咯咯咯,张大侠你可不能拦阻,我家姑娘可是你们武当死活求去的,总不能连一个伴嫁的人都没有!折了我们唐家的头面?」
听到「死活求去」,张廉面一抽,胸膛被电狠狠掣过一样,似乎堂堂武当的面子挂不住。
「我们家庶生的小姑奶奶嫁巨剑庄那老匹夫时,至少也带了八十的伴嫁仆从;区区我或唐辛,你们就怕了不成?」玉娆大笑,也不管武当青着脸,便扭过水蛇腰,丢下话飘出门去:「这几日我们再上门听候答覆。」
一路上,玉娆的笑远逸不停;张廉虽不如姑爷这般俊逸潇洒,但生起气来也是颇好看的。看似谦逊有礼的外表底下,却是如此火烈的性子,一戳着痛处就跳脚,有趣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