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总有一天,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朦胧花海中伫立的男子,有着靛蓝柔顺到泛起亮光的长发,顶着立乌帽,非凡的古韵气质从他洁白的身上散发出……曾有一度侵入睡梦中的身影是那样气势凌人,恍若实境,明明素昧平生却异常熟悉,影像亦断断续续、稍纵即逝。
然而遇见此人只是场梦境。
-------------------------------------棋魂×真相
今日不知怎麽一来的,塔矢亮脑中突然浮现出进藤光曾经松口的喃语……在清晨时刻,与昨晚依稀梦见的景象接轨。
塔矢也渴望知道答案,而那样的真相却只有进藤一人包覆。曾经多麽试图想奋力地扒开那层皮膜,却又担忧造就伤痕太过无法癒合。记得一度有个瞬间,塔矢进退两难--既不想错失机会却也不愿迫使他人非意愿招供,於是他心软地决定息事宁人暂待良机。
然而为何会揣测成那是进藤的一道伤了?
说穿了也只是第六感。
进藤的眼神已不复昔日的容光焕发,不、是焕发的更为亮丽但却隐约披了点思慾泛滥的氛围,自一年前他那好不容易恢复斗志重拾棋子的迈步後,塔矢经由长期与劲敌的相处之中意外分析出的。
进藤对於手中的每一颗棋子多了份执着。而那样的执着恍若在找寻些什麽。
时常觉得自己对於眼前的熟稔对弈者除了那蓦地突飞猛进的棋艺之外,剩余的太多背景或是情感都不甚了解,那人是个被所有谜团极致包庇的角色。
但唯一深感优越的是,进藤光,现今已经扎扎实实地烙入他眼中了。
也该庆幸自己一生中能遇见这样一个势均力敌的人,而这一切的因果都是如此的微妙。
塔矢不由得想起昔日年少轻狂的无惧追逐。明明自己才该是那穷追不舍的角色。
既便经由接连两次的战败感到十分畏惧,却也不服艰困地迈步挑战,肆无忌惮且全神贯注就只为了迎头赶上那样遥不可及的背影,结果则莫名地反被进藤立誓要尾随其步伐。
忆起当时,还真的是被情势压得模糊了。因为进藤一番”你要是一直看着我的幻影迟早有天会被真实的我给追上”的话语,当时他由於激愤而极为不屑地撂下话语挑衅,才导致机运交会,望见了前者那毫无自信又懦弱退却的眼神一闪而过。
那霎间他轻笑,嘲笑自己怎会被这样的对手击得狼狈不堪。
塔矢亮与进藤光的生命齿轮便於同步开始悄声运转,似乎有什麽羁绊从此压迫到了开启键。而那是一旦转动则无法停摆交错的宿命,纵然曾有一刻运作失效,却仍是在丧失了催化剂後的蜕变下重拾毅力、无畏摩擦。
当卧房窗外的天幕逐渐被日光宣染成暖色系,轻脆的鸟鸣声划破宁静。塔矢这才从回忆中抽离,了无睡意亦未有往日赛前的备战感。
今日是他与进藤光相约出游散心日子。
他纵然理当对围棋以外的事物兴致缺缺,即便是两人职业赛的空档假期也鲜少出席棋会所以外的地方。但在进藤光不知为何又泛滥起的贪玩心态,加上此番机会是因为与东京观光会的干部们下了场指导棋,才获得免费的因岛两日游票劵,於是将时间地点资金都乔拢好地顺水推舟,连推辞的空隙都不给他钻进。
说起来这惨遭进藤半拖半拉的邀约仍是令他深感意外。
”是只有两人的票卷哪……你怎会想跟我去?”
”唉呦,要我跟小明那家伙才奇怪吧?而且这是要去因岛那种清闲地区,她一定没兴趣的!”
--这麽说你是把清闲无趣跟我划上等号了是吗?
当时塔矢亮抵着无奈的心境将这般揶揄也吞了回去。
人声鼎沸的吵杂让思绪自然被中断,不知不觉塔矢已抵达了相约好的车站门口。
就如同往常谨慎的预备心态,他甩了甩左手的钟表──距离约定时间尚有一小时。但猛然抬头望向来来往往的人群,他这才意识到今日并非为了参与赛程抑或指导棋而出门。其实与普通的友人邀约是可以不用如此提早……应该吧?
若要提及与友人出游……赴同年龄者的约还真是头一遭。
常驻於他生活圈的客席中,年纪相近一点的顶多是芦原,但即便是他的邀约,地点也从不会是些风景名胜、热门商圈,反倒怎样都离不开棋院、棋会所或是研究会。
其实这也没什麽不好,能够让生活环绕着自己重视的事物在每分每秒,皆是一种享受。
但要是真这般挖掘推断下去的话,那他对於此番出游也不免感到有些紧张感突袭而上。说是心情上的紧张倒也不尽然,应该还多渗了点雀跃的新鲜心态吧。
「嘿嘿嘿!塔矢这边!」
塔矢伴随那声嘹亮的音调望去,只见那金发少年张开双臂对自己挥舞着。
进藤摊着手并叹了口气抵着一句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职业病又犯,便扫空了眼前塔矢纠结眉头的疑惑样。
玻璃窗外的风光随着行驶的列车顺疾而过,从地下隧道的一片漆黑至远方巍峨耸立的富士山之景,步出尾道站的湛蓝天际,依旧鲜少人烟却清新的空气顿时悄然地入侵进藤光尘封已久的思念。
即便是现在,看着塔矢亮却会时而让自己想起那牵挂於心灵最深层的身影。
彷佛那最重要的媒介就在此人身上。他如今虽然失去了佐为的陪伴,却也因为了佐为才得以结识这麽多影响自己深刻的人们,要不是佐为,塔矢亮根本不会发现这样渺小平凡的自己;要不是佐为,自己也不会在不知不觉中激发了潜伏在身上的天赋兴趣。
进藤光曾经懊悔地在心中承诺过,等到寻回那本该形影不离的非实身影后,会再带那人来这里一趟游玩的。他当时何曾想过那样任性的、感性的、聪慧的佐为会有离开自己的一天。当时天真的、早已自我满足的他怎麽会如此笨拙,把那番预警只当成胡闹的玩笑,以至於最终什麽喜悦、什麽抱怨、什麽感激都尚无法对那人倾诉就不告而别。
景物依旧但人事全非。悸动及遗憾同步迎面而来的暖风笼罩了他。
这次终於能专注心力观赏秀策留下的辉煌遗迹,那个曾经也与自己有过相同寸步不离的夥伴,即便被历史的古老表皮包覆,藉由那展示陈架上头泛黄的步步棋路,却仍足以清晰探见佐为长年以来一如既往的热忱及执着,对此他深感欣慰。
远处艳丽的晚霞点缀了大地的残光,乡间的优婉娴雅宛若水彩画作般的优势总得以抚慰人心。
因两人再度海的前夕选择了租借单车漫游的交通工具,所以在来到纪念馆那将近一小时的劳动路程便逐渐消弭了进藤毅力,令他途中聒噪地连连抱怨。
而此刻折往饭店的路程,进藤凭着嗅觉探索望见了隐藏在山间小路上的咖啡厅,便又嚷嚷着想歇息片刻养精蓄锐一番。
难得能够抛下繁锦的赛程及穷追的采访好好透个气,进藤啄了一口沁凉的苏打水後便被座位旁的绝佳角度给吸引,他步至左方的木栏边让正身得以倚靠,好僻静地了望一览无遗的夕阳西下。
倏地一股风从他身後强力袭来,金色的发丝被轻拨起舞,思绪亦遭翻搅骚弄。最後眼中被塞满着夕日风光的他,只依稀听见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喃语--
「曾经有这麽一个人紧跟在我身後,包庇着我、为我挡下所有迎来的风浪……但当我习惯了这样的安全感後,某一天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佐为--他是曾经依附在虎次郎身後的……真正的棋圣。」
「……什麽?」塔矢睁大双眸望向他若有所思的背影,做个良好倾听者的身份,缄默接下了紧接那钜细靡遗的滔滔阐述。
往昔应该被埋没的尘埃瞬时被醺酣的风狂乱扫起,飘散在空中的味道让人忆起了过去。
进藤真的很庆幸有人能够发觉如此渺小甚至是看不清的细微。
而那个人也是他一生的挚友、一生的劲敌。
要将自己隐密长久的一切掏空摊放到一丝不挂原来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困窘。
如同再度经历了那段不合乎常理的相遇、隐瞒机密的紧张、吵闹不休的任性,到连同沉沦兴致的热血沸腾,最终毫无预警的离别以至沮丧懊悔无比的过渡期。
「曾经允诺你的真相……该说的我都说了,信不信随你。」语毕,进藤阖上了眼,试图沉淀心境。
而塔矢闻言後嘴角便勾起一抹轻笑。沉积多年的灰烬猛地随着这阵风清扫般,同样明朗许多。
「……难以置信。」
他难以置信自己凭藉第六感的推断,甚至是那个毫无逻辑跳脱现实的梦境竟然真成了结果。
「塔矢,知道了真相你会很失望吗?曾经费力追逐的一切其实只是幻影。」他回首对向那碧绿锐利的瞳孔,难掩失落地苦笑着:「而且你已再也无法与佐为对弈了……」
「我知道是你,进藤。」
「你将他带来了这个世界,带来了我的理想让我蜕变……如今的那个人也已融入在你身上。」塔矢像是松懈下了长久以来的纠结,惯例清澈的碧眸闪烁,坚定续道--
「我知道那个足以伫立在我眼中的人,仍然是你。」
自从某道高墙崩塌了之後,两人的距离也不再这麽遥远,透过黑白交错的盘面,更翻越了成长死板的界线来到今日的齐步迈前,一切的千回百转,彷佛命中注定般奇蹟的让两条平行线足以交错碰头。
有些人从记忆中深植地存活了下来,无痕无迹,多想了便会刺痛,不想了亦深怕忘怀。
谢谢你,塔矢。
进藤在心中无数覆诵着感激的话语。
在这个本该是平凡无奇的人生中能够离奇地遇见佐为,顺势步伐又遇见了塔矢,因而牵系了生命最深层的围棋环扣,若要归咎是什麽创始了今日转变至此的自己,相信居多皆是被这两人对围棋热情至极、对理想执意不让的心境给悄然感化了吧。
尽管有多麽违背常理,令人难以置信的经历,都将成为他一生中最难忘且最为贵重的回忆。
进藤随即展露出如同明月般的笑容,与挚友分享了内心压抑已久的秘密之後,其瞬时倾泻炽热的欣慰感是他的前所未有。
随即他步回椅边,摸索了澎乱的行李包一番後拿出了着眼物品--携带型摺叠围棋盘。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塔矢。」
佐为,也谢谢你。
倘若当时没奇蹟般的遇见你,我也不会走入这十九路棋盘的庞大迷宫,没走入这里便无法相遇此生最无需要言语便懂我透彻的挚友。
你的出现让我成长,让我更加学会珍惜。
感谢上天让我们在无常的时间里相遇,也让我们在足以令人苏醒的时刻分离。
伴随进藤默然的独白,右手指间的黑棋依旧自信的飞腾出第一步。
让彼此命运更加紧系的每一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