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tendrequelesoleilsecouche(中)
(夕阳,等待──中)
「…你是这家人的朋友吗?」
那一天,我忍不住问了,将脸庞隐藏在散发出异味的老旧被子。
「朋友什麽的,绝对不是。」
那一天,他这麽样回答,将神情背过光去,黑暗、模糊、永远看不清。
「王盟…」
身旁的吴少突然发了话,将他从思绪中拉回现实。
「怎麽了?」
「你为什麽选择医科?」
为什麽读医?
进医学院的第一天,老教授透过瓶底般厚重的眼镜,严厉的询问他们。
他忘记自己是怎麽回答的,可能笑嘻嘻的跟其他人一样给出不负责任的胡扯答案,也可能浮夸的表演自命清高的可笑演说,不管怎样,他忘了。
但是真正的原因,他一直藏在心里,未曾与人诉。
不过或许真正的原因这种东西,压根不存在,因为他只知道一种执着,一种期望,但是他没有原因,没有逻辑。
会想起两件事情,每当他被询问自己为什麽会读医。
首先,他会想起多年以前那个绝望的夜晚,当他挂着破破烂烂的衣服逃回家时,他只记得自己徒劳无功的重复试着擦去袖口的血迹,他一直擦,一直擦,一直擦,擦到手都泛红发肿破了皮。为什麽那麽迫切的想擦去血迹呢?他忘了,大概是因为衣服脏了会挨骂。
可是,他却发现家早已不在,只剩下一片焦土,依旧对着他吐露着炙热的余焰。
他停止手上擦拭的动作,但是就算这样,磨破了的手还是火辣辣的疼,一如遭受灼伤。
就连父母被抬出来的时候,他也没有马上反应过来,因为他并不知道,那两具黑黑焦焦的东西,是什麽,或代表了什麽。
他没有哭,也没有冲出去,更正确的说,他没有任何的反应。
他并不知道该怎麽反应。
其次,他会想起那个天阶月色凉如水的夏夜,他睡不着,决定到房外走走。一出门,就见到吴二爷站在巨大落地窗之下,整个人被月光笼罩,看起来那麽温和,但是他却很清楚,吴二爷心里有着什麽是极端犀利的,甚至可以被称为是尖锐的。
「睡不着?」吴二爷问道,声音依旧是那样,轻轻淡淡的。
他点了点头,没有说什麽。
好一阵子,吴二爷才再度说话,声音里带了点罕见的笑意,他只有在提到一个人的时候,语调才会如是温暖。
「小邪今天问我,我觉得他以後该做什麽。」吴二爷摇摇头,那样的眼神带了丝宠溺:「我说,你做什麽都好,只要你觉得好就好。可是,当讲出口之後,我就想,只这样讲好像不大妥当,於是我就接下去说:但是要能养活自己,最好不要是太危险的工作,不要太辛苦的,嗯,合法的会比较好…如果不需要跟人打交道,那更好了,因为人心最可怕…」
讲到这里,吴二爷轻轻的笑了:「小邪就一脸无奈的看着我说,二叔,没有那种工作啦。」
他陪吴二爷笑了一下,然後缓缓开口:「吴二爷,那你认为,我以後应该做什麽?」
吴二爷微微挑了下眉毛,似乎有些讶异他会问出这样的话。
「你想做什麽,都很好…」吴二爷缓缓的,吐出这样的话语,莫名的沈重。
「您缺什麽样的人才?」他笑着问道。
「王盟,」吴二爷正色道:「这个家,不应该成为你的束缚,哪一天你想走,不想待了,随时可以离开,你不应该将你的未来包含着吴家的份一起考量进去。」
「我无所谓。」他淡淡的回答道,知道吴二爷的脸上闪过一丝讶异。
吴二爷考虑了一下,似乎在心里做了些决定,他低声说道:「王盟,这件事我想跟你坦白很久了…你父母…」
「我知道,是被吴大老爷灭口的。」他静静的接了下去。
他知道,他知道好一阵子了。
「已经知道了吗?」吴二爷只看了他一眼,没什麽表示。
他知道,吴二爷为了打探吴大老爷的消息,雇用他的父母作为线人。不知道是他父母探听了某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纯粹的惹恼了大老爷,或者大老爷只是想要给他的弟弟一个警告,不论如何,最後他父母惨遭吴大老爷灭口,这是事实。
但是那又怎麽样呢?
当下他知道这件事实的时候,他其实被自己的冷漠吓了一跳,他并没有太大的情绪反应,甚至还很冷静的想着,嗯,这的确非常像大老爷会干的事。
他对於自己的漠然感到有些惊恐厌恶,但是也只有一点点而已。他居然这麽自然的接受了这件事,父母的仇人就是收养自己的人的亲哥哥,这种狗血的情节居然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自己不是应该也狗血的去复仇,去怨恨?
可他却没有。
他回忆着父母的容貌,想着父亲回家的时候,母亲都在做什麽呢?是在做饭吗?她会说什麽话呢?会说欢迎回来吗?会说辛苦了吗?还是会将手中的锅铲直直扔出去,对着父亲大吼,死鬼,又去哪里混了?
老实说,他不记得了,甚至连一点模糊的印象也没有。
他只记得,从火场,或者说,从家里,推出来的那两具,黑黑焦焦,散发着奇怪味道的东西。
话说那到底是什麽?那到底算什麽?
父母老早已经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了,这样讲似乎大不孝,但是对於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的人,孝不孝顺,难道不就只是个形式上的问题?
他发现自己一点都不在乎,真正一点都不在乎。
「你要想留在吴家,又没个主意该走哪条路,就当医生吧。」
吴家的二爷这麽轻声说道,声音淡的毫无情绪。
「……虽然不过是在延迟死亡降临的那一刻。」
「为什麽选择医科吗?」
手指在方向盘上随意的敲了敲,他这样回答吴少:「没什麽,随便选的。」
有时候他会想,说谎是不是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
或者说,不是说谎,而是省略一部份的事实,特别是那些他自己感觉很复杂的,自己感到困惑迷惘的,自己无法清楚解释的。
好比说,当吴少醒来的时候,他就没有告诉吴少所有的事情。
他被那莫名其妙的家夥打昏,之後在警局清醒过来时,他的确是接到了吴二爷的一通电话,但那不是关於吴少的,只是单纯的紧急call他回来,要他帮忙动手术。
这种事情很常见,某些弟兄的身份可能有问题,或是金钱上有困难,有前科什麽这样那样的理由,导致他们无法在正规的医院接受手术。吴二爷有几个地方设有简单地下的医疗站和医生,能够帮他们做即时的处理,但很多时候这样的设施还是不足的,遇到比较棘手的案例,往往要将病人从医疗站转移到吴二爷的宅邸(宅邸有几间房间有专门的器材和设备),要王盟亲自主刀,这种极度紧急的情况自从他接下专门看照吴少的法医工作了之後就减少了许多,毕竟吴二爷也清楚在警方的眼皮底下要王盟一天到晚编出跷班的理由并不容易。
接到电话的时候他一点心情也没有,根本不想要管什麽手术,直接了当的告诉吴二爷说吴少可能出事了,他正准备弄清楚发生了什麽事情,暂时没办法赶回公馆。
吴二爷却平静的说,事情他大概知道了,正在想办法处理,而他王盟能做的事情就是赶回来,拯救这一条人命,仅此而已。
於是他只好找了些理由,瞎掰胡扯的溜出了警局,幸好李沉舟不在,不然要跷班可能没那麽容易。
回到公馆的时候,他在大门口跟吴三爷打了个照面,他很赶,对方也很赶,匆匆的点了个头,算是打声招呼,彼此朝相反的地方离去。
戴手套,消毒,穿无菌衣,然後他一如以往的走进手术室,简单的询问了几个助理病人的情况和病历,看了下上头挂着的X光片,翻了翻病人的眼睑,就开始接手。
病人的状况很危急,外部好几处大量出血,断了几根肋骨,胸腔内部似乎也在出血,要动刀,最要命的是病人似乎送医时间有些延迟,虽然医疗站已经尽可能的做了初步的处理,病人的状况依旧极度不乐观,血止都止不住。
一个助理很慌乱,满身满手沾着病人的血,用几乎半哭的腔调问他要怎麽办。
怎麽办?他微微一挑眉,叫个人把那神经兮兮的家伙带出去,换个人进来,这可不是开玩笑,情绪不抽离的人现在不能在这搅乱,这要出大问题的。
他自己心情其实不大好,他很担心吴少,但是他更清楚眼前的事情要先完成,他必需专注在眼前,解决了这个之後再去烦恼吴少,而且吴二爷答应了会处理。
很多时候医生也不知道要怎麽办,他们并不是神,不能掌控人的生死,他们只能做到他们能做的,救他们能救的,剩下的,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事实总是很难承认的。
很多时候他认为医生必需要在某一层面相当的没良心,最好是做到完全不动於衷的漠然和抽离,不然操刀的时候担心这担心那,充满了同情心同理心温柔和感性,然後紧张的手抖脚也抖,那是要怎麽好好的去完成一场手术?在这种场合,情感根本就是多余的。
接下手术刀的时候,他一边叮咛着助手几件要拿要准备的物件,一边告诉自己,事情一件一件的来,这小子要是能活就能活,不能他也没有办法。
他没有留意他究竟在那里帮着病人跟死神搏斗了多久,不过最後当病人的状况终於稍稍稳定下来的时候,他的确是松了一口气,觉得有点累了,也想起来还有吴少的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吩咐着助理剩下要留意的事情,他说他半个小时之後会回来查房,正准备收拾一下离开的时候,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念头,鬼使神差的转过头去,视线在这福大命大的家伙的脸庞停留了一下。
病人脸上沾满了血污,乱糟糟的缠着好些绷带,又插着呼吸器什麽一大堆管子,他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特别留心病人的相貌,他专心的是病人的伤处,毕竟人受伤生病的时候都是那副凄惨样,没什麽好看的。
他淡漠的移开视线,这种他看多了,更糟的情况他也见过,何况这小子幸运的活下来了,没什麽。
不、不对,有什麽东西没对。
他回过头来,再仔细的端详了一下病人的脸庞,然後无声的倒吸一口冷气。
那家伙是潘子。
一瞬间他感到了久违的无力感和不安感,甚至有着些许的罪恶感,几乎称的上是惊恐。
如果他知道那是潘子,他是不是还能够若无其事的发表他的无良医生论?想着这家伙要活不活无所谓,反正这世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在死去,这家伙也不就只是其中的一个,挣扎在一口气中的生命?如果他知道那是潘子,动刀的时候他会不会仔细一点?会不会更专注一点?会不会更谨慎一点?并不是说他都随便乱开刀拿病人的生命开玩笑,只是,他会不会有所不同?
好比说,一刀划下去的时候,他会不会手抖?
看着潘子虚弱的脸庞,他想起稍早在门口擦身而过的吴三爷,那淡漠压抑的点头为礼,是不是蕴藏着某些他当下没有解读出来的托付和期望?
其实人都好脆弱,他似乎也没有自己所想像的那麽抽离淡然。
出手术室的时候,吴二爷派人来告诉他,吴少已经找到了,不过与其说是被找到,不如说是被别人送到了吴二爷家门口,只是送吴少的人不知所踪。
理智驱使着他的脚朝吴少的所在走去,但是心灵上却是茫然旁徨的,无助恍惚的。
如果在全然无知之下,潘子的命断送在他的手里,他能不能原谅自己?就算那是天意,就算他尽了一切努力,就算那不是他的错而他无可挽回?
他好像有一点点尝到吴少对於那姓解的小子所抱持的亏欠心理了。
「…吴少,你听的见吗?」
对方没有反应,只有医疗器材运作的声响,持续。
如果这时候有人问他,他想他会承认,他其实很害怕。
当然不是担心吴少永远不会醒来,吴少的身体机能很正常,清醒过来是迟早的事情。
他害怕的,是吴少醒过来之後的态度,对於吴少自己的,甚至对於这整个世界的。解子扬事件发生时,吴少激烈的反应把他吓到了,他不大会处理那样过激的情绪,也不能理解,他甚至不是很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果是以前的话,他会觉得,他自己连父母那样的血肉羁绊都可以不痛不痒的切割,为什麽吴少对一个久没消息的童年玩伴,能够如此执着?为什麽能为了一个不怎麽相干的人,情愿放弃自己的生命?他自己当年连家连父母都没了,也依旧一心一意的想着,不管做什麽,不管怎麽样,他要活下去,他要活下去。
开什麽玩笑,吴少,生命为什麽可以这麽随便的就舍去?说不要就不要?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多少人,想活下去都活不成?
但是现在呢?
潘子惨白着一张脸,带着呼吸器的样子,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以为看到吴少,自己会感到放心或是宽慰,但他却只感受到巨大的茫然。
大学的时候,他拜托吴二爷给他找一个假日在医院见习的机会,他除了顾好分内的课业以外,他还需要起步的比别人早,他很清楚自己不能跟同学一样走传统医科的路子:多年医学院训练,然後出去实习,慢慢一步一步往上爬。他要的不是那些,他要的是实战经验,他要能够处理受伤兄弟们的实际技术,他不要什麽学术什麽地位什麽名声,所以换句话说,其实他医术不精,他只知道一般外科实际能派上用场的知识和技巧,一些深入的病理他其实不怎麽在行。
当时身为一个医学院还没毕业的学生,他是医院里最小的角色,哪里有麻烦琐事都是他处理,但是因为看在吴二爷的人情上,主治医师还是会让他在手术房里待着,偶尔帮帮忙。
他一直记得那天,发生了很多令人沮丧的事情那天。
一开始他在整理病例,然後去借片子,在路上被拦住了。有一对夫妇在等病床,妻子躺在病床上,病床靠着墙停放着,丈夫耐心有礼的询问他什麽时候才会有空床,他答应去查查,继续朝放射科走。
走到一半,他却被叫去帮忙,有个高龄产妇在产房里动手术,可是最後生出来的却是死婴,後来连产妇也没能救回。总医师要实习医师去通知家属,实习医师把责任推给他,要他去,他只好硬着头皮去讲。家属有点失控,抓着他的衣领一直哭着追问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
为什麽?他也不知道为什麽啊,谁知道为什麽呢?比如,明明都是心脏按摩,为什麽这个人被救活了,那个人却死了?这种事情本来就没有什麽为什麽。
好不容易摆脱了,一个拐弯,遇上那对等病床的夫妇还在那里等病床,眼巴巴的看着他,他想去查床位,可是他的呼叫器却像疯了一样响个没完,什麽表格没填好,谁的血要抽尿要验,哪张片子为什麽还没有送到到底他娘的在磨菇什麽…
当他把杂事处理完,回过身去查病房空位的时候,却发现有一个权贵住进来,占去了三间病房,因为对方要求他的病房前後都不要住其他人,难怪那对夫妇就在走廊痴痴的等,谁也不愿意搭理他们,因为谁都不愿意去淌那浑水。
再走到走廊的时候,那对夫妇看他的眼神像是一种控诉,然後呼叫器又再度响起…
那天凌晨四点,他站在医院外的广场准备要回家,冰冷的风吹在脸上,他很清楚,那一对夫妇终究没有等到病床…
他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想也不想的便接了起来。
「喂?王盟?」
他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
「吴少?」
听着吴少熟悉的声音,他突然觉得好像有什麽一直紧绷着的东西松懈下来了:「…你怎麽还没睡?…明天星期一,不是要上课吗?」
「你还不是一样?你到底人在哪啊?」
啊,是了,明天要上课。他的脑子好不容易重新开始运作,明天他要上台报告,他忘了,一个字都还没有写。
「…王盟?没事吧?我看你这麽晚了还没回来,是不是二叔那边出了什麽事情啊?」
他有点忘记後来他们说了些什麽,约略是,他告诉吴少,吴二爷那没有事情,他只是在医院待晚了些,还有关於明天他有报告还没写之类的话。谁知道,几分钟之後,吴少就开着他跟朋友借的小金杯(那个朋友他不怎麽喜欢,那家伙在道上也有点名气,搞情报的,跟吴二爷一样,是专门搞黑客的,本名王凯旋,道上人称王胖子)到医院门口把他接回宿舍。
迷迷糊糊的,他记得自己上了楼,打开电脑,准备做作业,但是他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打什麽,医学专有名词怎麽拼都没对,脑筋像糨糊一样乱成一片,不能思考,连吴少有没有跟着他进门都不记得了…
醒过来的时候,整间房间被太阳照的光亮光亮,已经十点半了,自己趴在电脑前睡的不省人事。
心里想着完蛋了,他十点十五要上台报告,可是人衰起来的时候只有更衰没有最衰,他昨天做一半的报告怎麽找都找不到,忘记存在哪一个USB里了,他索性不管,把所有的USB一并拿走,然後冲到学校。气喘吁吁的从後门跌进教室时,他脑海里已经想了不下十个理由,正思量着哪一个能够最成功的忽攸教授。
映入眼帘的景象他永远不会忘记。
吴少戴了个口罩,站在讲台上,头发也刻意的模仿他的发型,身上穿着他的衣服,拿了一枝雷射笔,有模有样的指着他昨天作了一半的powerpoint,在上头认真的讲解。
更正:看似认真的讲解着。
「啊,这个,这个叫做Shock,就是俗称的休克,有分为几种:比如说Hypovolaemicshock,诶,那个,Cardiogenicshock,还有Obstructive…」
吴少的语文能力不错,念是都念对了,但是他真的知道自己在讲什麽吗?根本就是照着投影片上头写的直接去念吧?
老教授敲了敲笔尖,询问道:「王同学,解释一下病因和病徵,不要一劲儿的念名词。」
「啊,是的,这个…诶?Hypovolaemic?…那个…Hypovolaemicshock就是…呃?第一种休克,大家要记好。然後,Cardiogenicshock,嗯?Cardiogenic?噢,Cardiogenic!这字我认得!这个叫做,心因性休克,是因为心脏功能出问题导致的休克。然後Obstructive……」
「王同学,你还没解释,Hypovolaemicshock是…?」
「唔?啊…诶…教授,我感冒,听不大清楚你在说什麽…」
吴少在台上紧张的抓着头,虽然脸部被口罩遮住大半部分,他还是很清楚,那白色口罩之下一定是一个天真的笑容。
他以为吴少可以一直那样过下去,单纯,天真,随和。随着时间,他越来越能理解为什麽吴家会把这个小少爷捧在手心里小心保护着。
因为那个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像是一道阳光一样温暖着其他每一个人。吴少的生活是…怎麽说,非常童话故事的。在长久的保护之下成长,他是那麽的不经世事,他所看到的世界是那麽光明,那麽温柔,他也同样展现出那样光明温柔的态度和行为,吴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这个世界的黑暗和残酷,甚至不用负太多的责任,就是那麽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活着。
然而,不论是从过往阴影里走出的吴二爷、吴三爷,或是在战场打过滚,在刀口上舔血过活的潘子,或是为了生存,曾经像野狗一样翻过垃圾桶,什麽事情都干过的自己,都是那麽那麽的清楚,这个世界黑暗的多可怕。
看着吴少,渐渐萌生出一种,啊,如果他能一辈子这样活下去,那真好,的心理。
缺乏温度,缺乏安宁的他们,因为自己怎麽样都得不到,所以希望藉由吴少达到了这样的美好,来转移自己的期愿。生命无法重活一次,失去的东西,就再也失去了,不可能重新获得,就算得到了,也不会跟过往的期待相同。可是如果陪着吴少,让他得到自己当时得不到的东西,自己好像也就得到了,自己的心愿好像也就偿还了。
所以…要不是那件事,要不是那件事!要是吴少不知道那件事的真相,要是没有那个该死的解子扬,要是没有那个天杀的王胖子…
他想他会一辈子都认为吴少可以活在那样耀眼璀璨的梦幻之中,而不会意识到,自己、吴二爷、吴三爷和潘子,有多麽的残忍,残忍的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将一个易碎却美丽的梦,建筑在活生生的吴少身上。
…果然这个世界还是没有童话故事的。
吴少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好一阵子,吴少的眼睛只是瞪着天花板,没有反应,好像绒毛玩具了无生气的塑胶眼睛。
他紧张了起来,站起身子,试图进入吴少的视线,轻轻叫唤吴少,生怕一个大声,就会刺激到吴少。
「王盟…」
听到吴少的声音,他感觉自己同时放松下来却又激动了起来,很奇怪的感觉,这两个相反的情绪同时停留在心里,像漩涡般打转。当他意识到的时候,自己像疯子一样掐着吴少的肩膀,感觉自己只要一松手,吴少就会在他的面前凭空消失。
为什麽会有人能活到,连存在的感觉都变得那麽飘渺呢?
他赶忙松手,轻声问了吴少几句,关於他感觉怎麽样,需不需要喝点水之类的话,但是他知道自己的措辞有点混乱,因为後来他完全想不起来自己到底说了些什麽。
吴少闭上眼睛,花了一点时间才再度发话。
「你没事吧?」
这句话,在他的脑子里,像是在空谷中呐喊出的话语,不断回响: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又来了,就是这种时候。总是那样单纯的问着,王盟,你觉得好不好吃?王盟,你觉得这样好吗?王盟,你没事吧?
都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你为什麽只知道问我有没有事呢?
而且事实是,他知道自己的确不大好。但难道他表现的那麽明显吗?让吴少醒来,看到他的第一句话就问:你没事吧?
比起吴少,他是没什麽事啊,只是,帮潘子动手术的画面,一直不断在他面前重播,他也不知道为什麽,感觉好像亏欠了潘子什麽,虽然理智的想,他谁也没有欠,他救了潘子,这不是很好吗?既然救了,那似乎也没什麽好罗唆的,但是不对劲,有什麽很不对劲,可是他却不知道是什麽…
再说,他真的很担心啊,他很害怕吴少接下来的心理状况,要是他又回去当年解子扬事件的状态,那怎麽办?好不容易好像过的比较快乐了啊,为什麽不能维持下去呢?要是真的变回那样了,那吴二爷怎麽办?吴二爷不会说什麽,但是会难过的吧,会很难过的吧?还有,他其实也很害怕自己无法接受。吴少那样极端的崩溃,再来一次,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或是其他人,到底承受不承受的了…
用力的捏紧眉心,他感觉自己有点无法负荷了。
「我没事。对、对不起,失陪…」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离开吴少的房间,像一阵风一样,他飞快的躲进厨房里,用颤抖的手帮吴少倒杯水,用力的吸气,然後缓缓吐出,极力压抑自己的激动情绪。
他觉得非常丢脸,为什麽想哭?有什麽好哭的?吴少已经醒了,你他娘的哭什麽,没用的东西。
但是同时,他也觉得心里有一个声音,质疑着自己上一次哭是什麽时候?哭犯法了吗?如果他想哭的话,就哭啊,为什麽要压抑?是谁说他时时刻刻都要那麽冷静理智和超然的?他害怕了,无法承受了,想哭了,不行吗?
一滴泪水从左眼落了下来,坠入给吴少的杯子里,他随手把水倒掉,重新清洗杯子,再倒上一杯。
撑在琉理台上,他发现自己并不想回到吴少身边,他不敢面对可能会再度崩溃的吴少,要是吴少又说他不想活了怎麽办?要是吴少又开始自我伤害怎麽办?不是说他觉得照顾吴少麻烦,他从来就不觉得照顾吴少麻烦,只是,看着吴少那样对待自己的方式和态度,他真的很想…随便抓一个谁来质问…意义何在?意义何在啊?吴少要是真的活得那麽辛苦,那不如…
摇摇头,他只能重复的告诉自己,他累了,他累了,所以才会这麽想。
可是,有的时候他真的很希望有个人能够坚定的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他们坚持吴少活下来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是对的,是好的,而不是需要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质疑,想着是这样好,还是那样才是对的,为什麽什麽都不对?为什麽不论怎麽走都好像会造成某种伤害?
为什麽这麽的难,这麽该死的困难,是从什麽时候开始,一切变的如此复杂,而且模糊?该死的模糊,是非对错的界线他再也看不清,不知道到底该怎麽样做才好?
他仰起头,用力的深吸一口气,抹了抹脸,拿起杯子,一边朝吴少的房间走,一边试图将多余的情绪切割,努力恢复正常。
不过吴少的情况比他设想的好,只问了一些话,短短的讲了几句,眼神虽然有点无神,但是对於现实的接受好像还可以。大概是因为疲倦的缘故,吴少说了几句话之後,再度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看着熟睡的吴少,他突然有点想嘲笑自己,刚才觉得好像快要到达临界点了,不行了,但现在回头看,好像只是自己吓自己。
不过他也注意到,刚才吴少的眼神好像真有点不对,不知道吴少都在想什麽。他常有种冲动,想要把吴少抓起来用力摇一摇,叫他不要再想了,为什麽有那麽多力气去想那麽多有的没的事情?真是奇蹟,到底该说他太忙还是太闲?
他想自己大多数的时候,并不是一个会在情绪上沈溺太久,过度思考的人。
然後,毫无欲警的,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理解到了什麽,却又好像没有。一瞬间有个想法掠过心头,但他却只捕到影子。
其实他,甚至其他人,一直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看吴少对於解子扬事件的哀痛,然後为此感到很不理解,很困惑,很匪夷所思。
但是仔细想想,吴少是在一个那麽光明的环境中长大,什麽苦都没吃过,对於世界真实的相貌一无所知。然後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诉他:是他害死了他的童年好友。
那是什麽样的滋味?
再加上吴少一直以来钻牛角尖的个性和…说好听一点是体贴细心,说难听一点就是神经质的钻牛角尖,那样的思考模式。你说,他会不会崩溃?
而他们,这些导致吴少过着虚假的快乐生活的人们,却一次也没有问过吴少:你很哀伤吗?你痛在哪里?
一次也没有。
他不禁尖酸的想着,他们这些以吴少保护者自居的人们,真是蠢到了极点,简直就是笑死人了。等到他们约略理解的时候,吴少已经不再相信他们了,连接触都拒绝。
有时候时机很重要,就像医学上的黄金抢救时间,错过了,就没有了。
他们只能无助的看着寂寞的小王子,一遍又一遍的,凝视着落下的夕阳。
夕阳把小王子孤独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作者注:
这个段落可以对照原文吴邪视角的部分主要是在34章的部分,这边从王盟的角度写了一些吴邪看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