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冉冉,即便王未闻,仍不错过如珠三两句,却未见蒙冰,只再不许夏语出入。可琴音夜夜犹存,随意若风,将〈思别离〉悄然带入,仿佛不欲人知。渐渐,从断句开始逐次拉长,每回,总能听出更多和前一晚相同之处,积累下来,竟也有了小半月──直至那日。
国君,驾崩。
其实初见君王,已显病体,乌发半白惨澹,话语间难掩气息窒碍,惟一身气魄兀自昂然强硬,急於完成雄图霸业,壮志未竞。
新君继位,改国号泰康,蒙冰依旧在他那小屋里,夏语往返恢复,琴声则在国丧里暂歇。
夏语曾问起〈思别离〉,蒙冰只是一笑,说时候到了必然让他知道。
夜幕野原如无垠荒漠,随意一声声响都能彻传千里。蒙冰奏着〈思别离〉,脑海中浮现夏语清晰身影,小小人儿在先王禁令期间,老还要偷偷来到屋外听曲,蒙冰为此还将琴桌搬至窗边。夏语爱枕臂窗上,时不时哼起小调,挽指做蝴蝶翩然自窗框飞起,飞过蒙冰指尖和眉宇。每每望着夏语,蒙冰作为人质的怨怼,便能宁息。他总想着,这夜半会因为思念母亲而惊醒,满脸哀伤敲门,又在他怀里睡去的孩子,比自己更需要慰藉。
转音烁光,仿佛星子明灭都随琴声律动,勾出起抹薄云如纱,织开一道归途,再向前行数十日便得以回到鲛国,可身後又何妨不是归途?一时之间,竟不知去返,空余弦鸣涩涩。
丧期方过,连接起数日细雨,昼夜不息。寒冬在即,秋瑟抹天雪,风卷冰冷,刮在宁静一阵的宫闱城墙,苍凉凛冽。
赤樳琴依旧搁着,蒙上了灰,桐木琴仍然搁着,却崭新润泽。蒙冰素指按弦不动,支手窗棂,任月光倾洒,流泻衣袍如一弯溪子潋灩。
夏语问:「殿下不弹琴麽?」
蒙冰笑若凉水温和,「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冬至降临,这些夜里,蒙冰始终在窗前,仿佛听风。
忽地,风止。
又一瞬,风动。风动,已然转向。
手起,肘落,琤琤然似寒冰盛雪,随隆冬呜咽。霎时万物叠霜,皑皑如广漠染月,停行云之泣,走栖鸟之悲,一道轮音宛若圈囊,拢俗世於黑渊。天地寂寂,七弦泠泠,颤指吟吟,宫灯熠熠。
他想,这灯烛岁月早已熟悉不过,正仿佛牢网,照撒周身,望月明媚,也盼不到其抚慰,异域之光,到底扭曲了在北国所触手能及;他想,宫闱如斯,世世代代以来,人类屠戮杀伐,争权夺位,百姓被迫随朝代更迭,何处是归处,何方是他方?
曲律如泉水冷涩,凝绝琴弦,弦结声歇,幽愁闇恨,烟然而生,此刻无声胜有声。
长睫停辉,窸窣出远方唧唧,有若暗潮缓动,蓄势待发,仿佛呼应着蒙冰擦弦细细。接着,蒙冰右腕以沧海龙吟而出,左手连带数指转走手音成空谷传声,如长空哀啼,远山钟鸣,一时间句句为叹,纵观九垓,全做天涯沦落人。
弦声渐促,凄凄切切;银瓶乍破,水浆迸出;振索鸣铃,啼鸠唤雨。几点泛音清越,却忽得裂锦,大弦猛地断开,令蒙冰指上甩落血痕。
蒙冰低首,泪淌一滴,万般思乡之情再难掩去。
周遭如市喧嚣,缓缓带回心绪,蒙冰才惊觉,宫墙内外,哭声震天。
晨辉未露,大殿已满。群臣执笏,百官正衣,座中竟无人不面有倦态,眼藏红肿。
待新王上殿,传召蒙冰,诉及祖业北安,仅仅幼时短暂岁月印象,如今已然模糊。开国至此,尚未得片刻闲暇归访故里,普天之下虽尽为王土,左右该当有所根源,莫可弃忘云云。夜寐闻曲,情至深处,难免落泪似雨,更不知蒙冰居处异地数十载,如何自抑?琴声慑魂,情思动魄,令苍生莫不感同身受。软蒙冰於宫,使两国相好,是为不义;囚蒙冰於远,使血肉相隔,是为不孝。九五之尊乃应仁民爱物,遂章拟放归。
斜阳还悬,蒙冰已收拾妥当,步出宫门。其实,他不过带着几些衣服盘缠,和那把桐木琴,如同来时。
蒙冰背着琴,步步望回,宫墙上,一抹身影轻盈,随蒙冰步伐远去。蒙冰看着他,他却不知蒙冰在何方,只哼起那半阙〈思别离〉,随风隐隐,传入耳里,当中,还夹杂着夏语低沉抽泣。
落辉於颤弦边缘抖出银尘,勾剔之际激散开来,随余音震荡消隐无垠。
第二次完整弹奏〈思别离〉残简,归处浩渺长空,情景两极。忽忆起,那夜微雨,灯辉摇曳,敞窗而琴,晚风如漪。彼时夏语初得禁令,尚不敢放肆,偷偷摸摸来到屋外树後听蒙冰练曲,一双眸虽不能视,却清明似心镜,小片刻,蒙冰已然察觉。
起身,嘎然停止弹奏,返向寝房间还听闻门外一声惊诧轻叹,蒙冰兀自笑意,想他一脸失落,磨磨蹭蹭半晌才又回到窗边。
「蓑衣搁在窗上,穿了吧。雨下着呢,可别冻坏了。」
软语轻扬,琴律再起。
止,若水一川,映月无波,潜入地底,再无声息。
蒙冰仰首,月光皎洁如故,却不知,是似何处明盘,又有谁受用。银芒所及,触目一长长路途,长长长长至故里,竟不知该当走完否?复响〈思别离〉,已是终曲,曲无终,人已散。
蒙冰岂不想带夏语走,可谁人会准?准娘娘心头肉随鲛人远赴永冻北国?王曰归返,便是不让蒙冰滞留大陆,蒙冰又怎麽不知家乡容不得夏语?天宽地广,长命无尽,以为此生不过如斯,遨游四海八荒,觅一处归属,直到此情此景,才感伤,何谓身不由己。
取出琴谱,叹幽幽,浮世尘华。火摺子打亮了,缓缓,欺近出一簇流影烟花。草际寒蛩,鸣他一场悲欢梦,恨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