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08

正文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 在幸福的盡頭還有 08

08

刚踏进这家店时,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沉郁已久的怪味道,那应该是混杂着烟味、酒味或其他灰尘的气息。我忍不住皱眉,但其他人却根本没放心上。小肆告诉我,其实每一家LiveHouse都差不多是这样,就算营业时间禁菸,但总难免在其他时段有人抽菸,各种怪味在空调机里无限轮回,久而久之,就成了这种味道。我点点头,这阵子跟着小肆他们跑过几个表演场所,味道确实都跟这里很类似,就连「回声」的後台也差不多是这样。

他们跟店家主人打过招呼後,很快地开始准备工作,先确认自己的位置,再拿出乐器,接上导线跟效果器,原本就狭小的舞台上,拉出一条又一条的电线,大家一边调整音色跟音量,同时阿春仔则走到表演场地的一个小角落,在那里摆设着一座小小的控制台,负责掌握全场的音效与灯光,阿春仔去那边确认今天的歌序内容。等一切就绪後,他们这才开始试音。

这群人还有力气表演吗?我心中犯疑。今天中午过後,我坐上小肆那辆老旧的野狼机车,他把装在背袋里的吉他交给我,要我背着,另一只装着效果器的铁箱子则挂在油桶上,其他的简便行李都系在机车的後扶手上。两个人一起骑车到「回声」去。那种感觉很难形容,我觉得自己好像忽然融入了他的世界似的,帮他带乐器、拿东西,甚至跟他穿起了类似的衣服,而头上的安全帽,也从我自己原本的那顶粉红色小帽子,变成了他帮我准备的,一顶黑色半罩头盔,还附带装饰性的飞行员挡风镜。

一辆中古的小箱型车就停在「回声」门口,团长兼主唱是阿春仔,他除了唱歌之外,也要负责弹一点吉他,另一位跟他站在一起的是包租公,会有这种奇怪的绰号,是因为他家真的很有钱,听说包租公的老爸在信义区有几栋大楼分租,光是租金就收不完,所以他才可以毫无後顾之忧地整天只顾着玩音乐,现在是乐团鼓手,箱型车也是他自己买的,作为乐团远征演出的代步工具;而另一个刚把乐器箱子搬进箱型车後面,正辛苦擦拭汗水的则是主音吉他手,绰号叫做香肠,理由是他爱吃香肠,不管乐团到哪里表演,他永远都能在表演场地方圆五百公尺内找到烤香肠的摊子。

器材通通搬上车後,包租公负责开车,阿春仔在副驾驶座上。第二排的座位,香肠把位置让给我,自己则缩到最後面去呼呼大睡,对车内嘈杂的聊天或小肆偶而玩玩木吉他的声响完全置若罔闻。他们这一路玩乐胡闹,像是有用不完的体力,花了好久时间才开到台南,我都笑到没力了,而他们才开始准备演出而已。

试音结束後,台南夜风轻凉,小肆拎着一把因为我的鸡婆,带进现场後才知道今晚派不上用场的木吉他,准备拿回车上去放,途中发现转角有家小吃店,乾脆带我进去先吃顿饭。台南这里,不管什麽食物都带点甜的口味,让我有些不适应,但他倒是吃得很开心。一边大口扒饭,他忽然问我,知不知道西来庵事件。

「那是什麽?」我摇头。

「西来庵事件,是日据时代规模最大的一次百姓抗日事件,也是死伤最惨重的一次,就发生在台南。」小肆说他在家里年纪最小,哥哥姊姊平常谁也没兴趣跟他玩,大多数时间都在奶奶说不完的故事中度过,从封神榜的姜子牙,讲到郑成功率军进攻鹿耳门,又从盗亦有道的廖添丁,聊到西来庵之类的抗日故事。

「那是我们刚组团的时候吧,好多年前了,乐团的曲风还没有很固定,那时我们想到什麽就写什麽,类型变来变去,风格也五花八门。刚好有一次,也是来台南表演,我忽然想起那个故事,就告诉了阿春仔,阿春仔很有兴趣,跑去网路上查了一堆资料後,还写过一首歌来歌颂这个故事。後来这种风格的音乐内容,就变成了我们乐团的主要走向。」小肆说他土生土长在台北,但心里却非常渴望能走遍台湾的每一寸土地,发掘出所有精采动人的故事,跟大家一起把这些属於这块土地的传奇,全都变成歌曲。

「问题是,这些歌真的有人想听吗?」我很刻意留心自己的语气,就怕刺伤了小肆,然而这显然是多余的,小肆哈哈大笑,他说这问题已经听过了太多次,很多人都问过,那种沙哑嘶吼的唱腔,还有动不动就冥纸满天飞的表演画面,观众吓得连逃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静下来听听音乐、听听歌词?

「但我们不能放弃呀,你知道吗?」小肆说:「音乐表演的形式随时可以改变,我们也不是每一首歌都非得唱得力竭声嘶,但这个乐团的精神是什麽,我们想替这块沉默的土地上、一些被埋没的思想或故事,很用力地唱出声音来,就是这样而已。」

「但听众毕竟有限,对吧?万一哪天真的发生观众比乐手人数更少的场面,你们怎麽办?」

「我们有过一次经验,乐团拉到嘉义番路乡一个偏僻的小学去开唱,本来以为起码会有几个死忠的歌迷跟着一起来,或者也可以吸引当地民众,因为我们还特别写了几首歌,融入跟嘉义有关的民间故事,结果你知道怎麽样吗?」小肆大笑:「他妈的那天晚上,小学操场上一个观众也没有,只有几百只不知道谁家养的鸭子偷溜出来,在那里听我们唱歌。」

吃完饭,距离开场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他站在外头点了香菸,正望着车水马龙,但与台北不同,多了点放肆与自由的台南街头发愣,本来我想光顾一下路边一个卖霜淇淋的小摊子,然而摸摸口袋,却发现自己只剩十几块钱,把小肆叫过来,他说身上也只有五元,我们刚刚吃得太丰盛,以至於钱都花光了,而我的皮包、他的皮夹,全都搁在表演场地,谁也没带出来。

「老板,我只差你十七块,有没有别的通融办法?」原想就此作罢,不吃也无所谓,不料小肆居然上前一步,开口跟看起来就一脸不好惹的老板打起这种匪夷所思的商量。

「没钱你还要吃喔?」那个老板横眉竖目,我一度以为他会飙出脏话,然而没有,他冷笑一声,说了几句让我很想生气的话来:「要吃也可以啊,我今天生意很差,你如果可以帮我多卖十支霜淇淋,我就一毛钱都不收,直接请你们一人吃一支,你说好不好?」

那瞬间我心想这下完了,这种狗眼看人低的态度,连我都想拂袖而去,小肆这样心高气傲的人怎麽可能禁得起侮辱?今晚只怕还没上台表演,他就会因为怒砸霜淇淋摊子而被警察逮捕。一紧张,我立刻拉住小肆的手腕,想把他往回扯,然而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还点点头,脸上露出兴奋的表情,出乎意料之外,立刻打开背袋,取出木吉他来,但我其实不知道他弹的是什麽曲调,也不知道那歌词是从哪里改编来的,只见他非常流畅地,在大马路边就弹唱起来,而我隐约听到几句歌词,唱的是:「给我一个免费吃冰的机会吧,路边好心的大爷们,你们买十支,老板请我吃两支,为了我心爱的女人哪,给我一个免费吃冰的机会吧……」一边唱,他一边走动,挡在路过的行人面前,硬要唱给人家听。如果是在冷漠的台北,这招大概不会有效,但这里可是人情味浓厚的府城,行人们果然很多都被逗笑,还真的陆续有人走到霜淇淋的摊子前面,掏钱出来买冰。我看得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置信,只见小肆那首胡乱瞎编的曲子唱过几次後,已经有好几个路人都停下来买了冰,尤其是一位带着两个小孩的妈妈,还掏出一百元要给小肆,俨然就把他当成卖艺的街头艺人了。

「姊姊不用给我钱,给我一个免费吃冰的机会就好,路边好心的姊姊呀,你来买一支,老板请我吃两支……」轻轻刷着吉他的弦,乐音轻快,我笑得乐不可支,那个牵着小孩的妈妈也被「姊姊」、「姊姊」给逗得心花怒放,於是拿着一百元去买了三支霜淇淋,立刻帮我们凑足了十支的约定数量。

任务完成,他停止了弹唱,脸上满是骄傲地走回来,我一边鼓掌叫好,一边看到小肆走到摊位前,伸手对那个目瞪口呆的老板说:「我实现了帮你卖十支霜淇淋的约定,现在轮到你了。拿来,两支,我们要巧克力口味的,谢谢。」

我完全傻眼了,没想到会用这种方式,一毛钱也不花,真的赚到两支霜淇淋。这人脑袋到底在想什麽呢?放好吉他後,走回去的路上,一边吃着冰,我问他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活在可以以物易物的时代,或者究竟基於什麽理由,老板会愿意少收十七块,而把霜淇淋卖给我们?

「问题不在於我,而是在於你才对。」小肆很开心地吃冰,说:「差十七块钱就不能买冰,这是你认为的,人家那个老板又没说不行。你预设了一个立场,再拿这立场来困住自己,结果就是摸摸鼻子,放弃那麽好吃的霜淇淋,那不是很可惜的事吗?」

「万一老板开出来的条件,是你做不到的,这又怎麽办?」

「你不会杀价吗?」他把剩下的霜淇淋一口塞进嘴里,说:「除了钱之外,总还能谈到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条件不是?」

我听得哈哈大笑,也佩服不已,原来弄了半天,差了十七块就不能买霜淇淋,这只是我给自己设下的先决条件,但对小肆这样的人而言,他在乎的才不是这问题。眼见得已经回到表演场地,那儿也聚集了几个等候开场的听众,我回想起他刚刚得心应手的卖唱演出,问他:「有没有想过,那天如果不再为这块土地写歌,也不玩乐团了,你要做点什麽?是不是要去路边卖艺餬口?」

「没想过,因为从来也不觉得会有那麽一天。」他摇头,说:「我本来就什麽也没有、什麽都不会,所以最适合我的方式,就是为了梦想活着,这是我唯一能做,也是唯一会做的选择。」

「难道都没有其他的了?」我望着他的侧脸问,原以为他会转过头来,给我一个温柔的微笑,讲几句动听的话,然而他却摇头,说:「也许有,但那不重要。」

-待续-

静止的风就不是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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