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篇
之一
“怎麽这麽荒凉？”
和州地界广阔，因为位於偏北的地方，所以冬天会更加寒冷。然而现在不过是秋天而已，虽然整个庆国都处在民生凋敝的状况之下，但先王驾崩到现在时间并不算长，也没有经历战乱，庆国荒废的程度应该不算是太重才对，可是这里……从空中遥遥望去，经过的几个村庄却完全杳无人烟的样子，到处只看得到颓垣败瓦，农田也完全荒废了。被烧毁的森林看不到绿意，入目只有一块一块光秃秃的刺眼焦黑。
分别骑在使令身上的两人都皱起了眉。
“我们下去看看吧。”一护想了想说道。
“是，主上一切小心。”
“知道了。”
简短对话之後，使令於是从高空掠了下来。
使令外型不同於一般的骑兽，不宜让人看到，於是两人跃了下来，吩咐使令隐形，自己走了过去。
荒草丛生，淹没了曾经的道路，走过去的时候，田鼠和虫子纷纷被惊动而四散逃走，“啪嗒”一声，感觉到踢到了什麽的一护低下头，看到的竟然似一截人腿骨，即使被泥灰覆盖，那骨头固有的惨白色泽还是顽固地从污垢下斑驳露了出来。
“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麽啊！”
再往前一阵子，破败的房舍就遥遥在望了。
黑色的乌鸦盘旋，发出叫人心寒的叫声。
“白哉！那里……！！！”
“怎麽……会有这种……！”
枯树巨大的枝桠上，悬挂着几具明显已经大半腐烂的屍体，在风中微微摇晃着，乌鸦们就是被这些“食物”所吸引过来了吧，浓烈的屍臭味随着一阵风猛地扑入鼻息，简直……中人欲呕！
这显然距离被杀不会超过一个月。
而庆国新王即位已经是两个月前的事情！
谁干的？！
“走吧……”
“不，白哉你等在这里吧……我要看个清楚！”一护顽固地摇摇头。
“说什麽话，臣下自然是要陪着主上的。”白哉觉得有点头晕──麒麟是爱洁并且对死气和怨气非常敏感的生物，这等气味，以及在他眼中简直浓成实质的怨气缠绕……实在是非常挑战他忍耐的下限。
“不要勉强了，使令跟着就行了。”
但是坚持不能让主上单独行动以免乱来的麒麟坚持跟了上去。
越看两人脸色越差，到後来简直可以凝出冰棱了。
──这一整个村子，居然被人全数屠杀了个乾净，连妇女幼儿都不曾放过！
是谁……如此的丧心病狂？
深深呼吸着，好不容易才压抑下内心的愤怒，一护长长吐了口气，“走吧。”一定会查个清楚的！！
因为路上一护希望趁机多了解一点情况，因此直到暮色四合的时候，才在城门关闭的太鼓声响起时匆匆进了明郭。
庆国北部很贫困。
山地多，良田少，夏天乾燥，秋天多雨，土地的收成并不好，也没有矿物之类的产出。
因此拥有大港口的明郭是北方的生命线。
从南方运来的米和盐，从舜国运来的药泉的水，从北方运来的毛织品和小麦，这些东西都是填补了北方农民农地收获不足的情况，支援着他们农民的生活。
因此虽然处於贫困的北方，和州却一直是富裕的地方。
然而在明郭所见到的情况却完全出乎了想像。
在一护的想像中，一个富裕的商业城市应该是熙来攘往并且商铺林立的，直通往港口的货仓前堆积着如山的货物，做工的人们如蚂蚁般来回辛苦搬运……
但是这里，只见一条大道可以到达中央的府城，这条大道极宽，一百步左右。一般的城市，街道两旁都会林立着很多小商店，这样整条路就会显得狭窄，而且人们在路边三五成群地聚集着。但是，在明郭的道路两旁却见不到商店的影子。
在周围的闲地里也见不到难民的身影，显得乾净而且空旷。但是，这里也看不出有什麽生气。没有商店，没有茶馆，更没有热闹的人群。
“真是不对劲。”
“确实。”
“别说店铺什麽的了……连旅馆都半天也没看见一个。”
抓住一个路人打听，路人也只是非常冷漠地告诉他们，明郭没有住宿的地方，要住宿，得到东郭和北郭才行。
“东郭和北郭？”一护疑惑地看着路人快步走开，“这里的人……似乎对外人非常防备啊……”
“那是明郭东面和北面的两个城市。装卸货物都在那里，人流量很大，也有旅馆。”
“怎麽不早说啊！”一护抱怨，“害我白跑一趟。”
“主上说想来明郭看看的。”
“狡猾的麒麟，所以你就故意不提醒我麽？”一护直接翻个白眼给身边的男人看。
可惜面瘫总是若无其事的，一点点小白眼跟本不算什麽，“主上误会臣下了，未得主上垂询，臣下岂敢妄自做主。”
“拜托你不要总这麽文绉绉地说话啦！”一护抱头哀嚎！
幸亏有使令可以遁地，两人又赶到了北郭。
如果说明郭是空旷得让人疑惑，那麽北郭就是不折不扣的脏乱了。
东一段西一段的城墙，高矮不齐，有的相连有的断裂，完全不知道有什麽防御作用，只是无规律地将城市分隔成了无数杂乱的小块，时不时就遇到了死路，阴暗狭窄的道路分辨不出哪里是主干哪里是分支，只能用杂乱无章来形容，简单用石头和毡篷、竹片、甚至布围起来的房屋门口，门口三五成群地坐着一些满脸倦容的人们，在闲地上难民搭起一些更简陋的“房子”，那些房子的样子就算稍微被风吹一下都会倒塌。
没法辨认的“路”，毫无计画的城市建设，横冲直撞的马车，到处到是的难民……麻木的眼中看不到希望，只看得到生活重压下的痕迹……
天色已晚，也无心多看，心情实在是好不起来的两人终於找到一家勉强能安身的旅馆住了下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间空房。哆嗦着用冷水擦洗去一路的风尘，吃了点果腹的东西，一护就趴在房里唯一的一张暖炕上不肯起来了。
“真是个糟糕的地方啊……和州侯在即位典礼上，我记得是个脸圆圆的，笑眯眯的看着挺和善的男人……没想到他治理的地方这麽乱七八糟。”
“在王的面前，态度自然不一样。”
“也是……说不定回头就是另外一幅脸孔了，对了，明郭为什麽会那麽冷清呢？连商店旅馆什麽的都没有，太奇怪了！”
“这些明天我们开始调查就会知道了。”风吹了一天却依然一尘不染的麒麟笔直地立在一边，帮他把被子抖开盖上，“主上现在还是早点安睡比较好。”
“唔……太多东西塞到脑子里了……感觉乱乱的，大概也被这七弯八绕的路给传染了？”一护晃晃脑袋，“白哉你不睡？”
“等主上睡了臣下就走了……盖好印玺的文书得送回去才行。”男人一板一眼地道，“明早会再过来的，主上不必担心。”
“这麽赶……没必要吧？！”就算麒麟能追风踏云，脚程够快，但来回也要一整晚吧？这样子劳累怎麽行！一护头痛了，麒麟难道是不需要睡觉的吗？
“让使令送回去就好了。你留下！”
刚想说白哉就在这里睡……可这里只有一张床，按照这家夥的古板性格来说，要他跟自己睡一起八成可能很难同意，但是不休息就算是神兽也会不好过吧……
“……既然主上如此坚持，那臣下就……”
唔……要怎麽让这家夥也好好休息呢……
转转眼睛，少年哀叹了一声，“好冷……”还装模作样地蜷缩起了身体，“这破旅馆的被子一点也不保暖。”
“这麽冷吗？”秋天的夜晚气温就会降到很低，来之前并没有准备厚实衣物实在是自己的失策了，白哉於是担忧地去解自己的衣扣，“臣下的外衣还算厚实，加到被子上应该……”
真是个榆木脑袋！一护暗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白哉……”
“嗯？”
“你变成麒麟的型态好不好？”
“什麽？”
“靠着你的话，就不会冷了吧？”趴着的少年抬起头来，用亮晶晶的似乎充满了殷切的眼看着他。
白哉终於明白了自家主上的意思，头痛不已的叹了口气，“主上请不要异想天开。”
“这哪是异想天开，麒麟的体温一定很暖和很舒服的！”
用麒麟形态一起睡的话，也不至於违背这家夥脑子里顽固到敲都敲不碎的等级观念了吧？
稍微激动起来的蜜色肌肤泛上了浅浅的血色，明丽如最亮的晨光的长发自然散了开来，披散着在肩背蜿蜒而下，随撑起上身的动作而漾开水纹，那种堪称华贵的色彩和波动，将这简陋的旅馆都映得充斥着难言的明辉，何况……还有这样的眼神，信赖，而且似乎含着亲近……那种浑融的光色以及清澈剔透的质地……
白哉觉得脑袋有点眩晕。
他还记得穿越虚海的时候，一起坐在使令背上，为了抵御风暴从後面将少年紧紧搂住时的嗅到的气味──阳光一般温暖而清新的气息……金色的气味，真奇怪，气味居然也会有颜色麽……
“可以吧？白哉？”
“真是任性的主上啊……”
这麽叹息着将油灯吹灭，黑暗和薄如雾气的月光同时围绕过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中，黑色的长长鬃毛直垂下来，麒麟额前的独角和大大的眼仿佛在散发出极淡的微光，微光勾勒出那优雅高贵的形体──黑色的，滑顺的皮毛在夜色中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彩，让一护瞬间在心头浮起的形容词居然是壮丽──如星空一般的，高贵而壮丽！
“主上……”
变成麒麟的时候，似乎连声音都改变了……更加的浑厚，而且充满金属般的震动感，在耳内引起回声重叠般的特异效果。
麒麟轻盈无声地趴在了身边，长长鬃毛顿时蜿蜒而下，非常的长，“这样可以了吧？”
知道额上那支独角是麒麟的力量之源，最重要且不可触摸的所在，一护虽然好奇，却也不会贸然动手，不过还是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麒麟的鬃毛。
如流泉一般，清凉且顺滑。
丝丝缕缕任手指穿过，然後接触到了柔软而且温热的皮毛，皮毛下面是强健的肌肉和骨骼，在柔软之外又给予了手掌韧和力的触感。
手感非常好呢……
一护觉得自己开始理解那些毛绒控的心情了。
摸着就觉得非常舒服，非常喜欢，非常非常的……
嗯嗯，有抱上去用力磨蹭再磨蹭的冲动。
“主上？”微微歪头，麒麟大大的墨眼露出疑惑般的表情──真是可爱！
啊啊啊，居然会觉得这麽大型的家夥很可爱……拼死也不能说出来啊，不然定会伤了神兽的自尊的！
一护偷笑着将脸埋入麒麟温暖的皮毛中去，感受到那份柔细触感覆盖了满脸後海心满意足地蹭了蹭，“这样就不会冷了……”
嘻嘻……白哉没想起来水禹刀刀柄上挂的碧双珠（注1）是可以驱寒除病的啦……
这样就两人都可以好好休息了。
“晚安，白哉。”
用相当愉快的声音道了晚安之後，一护率先闭上了眼睛。
话说，麒麟的气味还真是蛮好闻的……透出乾净而且宁静的香气，染上体温更变得暖暖的，嗅了就觉得很舒服呢……
在麒麟传递过来的温暖和气息包绕之中，原本还想讨论一下白天见到的事情的一护不知不觉被睡意攫住了。
那些……唔……明天再说吧……先休息……
少年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这麽快就睡着了？
月光下年轻的睡颜浮着甜蜜的红晕，安然而无邪。
孩子一样……
到底是年轻人，就算因为白天看到的事情有了心事，也不会被烦忧困扰太久。
这样也好。
不过，还是起来把文书送回去吧……就这麽大喇喇地跟主上睡在一起，实在是太过失礼了。
这麽思量着，白哉想要从少年身边起身。
动不了……
仿佛怕他趁睡着了之後溜走似的……少年收拢在身前的双手早有准备地揪住了一缕鬃毛不放，为了取暖，身体挨得紧紧的，一双小腿也贴住了麒麟的腹侧。
要想不吵醒他地起身，大概会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真是……相当任性的主上啊……”
第无数次的叹气了……但这并不是忧愁或者苦恼的叹息，相反，白哉感觉到心头被一份柔软而且新鲜的东西所轻轻触碰着，痒痒的，却绝对不是讨厌的感受。
──麒麟都喜欢待在主人身边。
那样温柔沈静的涟麟甚至说过，麒麟对於跟王分开会感到痛彻心扉。
白哉觉得说痛彻心扉这种程度稍微有点夸张，但是主上的离开确实是令心脏沈甸甸地直往下坠，一举一动时都会牵扯到的难忍感受。
所以自己的抵抗其实是很言不由衷的吧……只要主上略一坚持，就顺水推舟了。
真是狡猾的麒麟呢……主上曾经的抱怨在耳边想起来了。
确实狡猾……明明喜欢这样，还要装成被勉强的样子……
转变成麒麟形态之後，嗅觉会加倍的灵敏。
这个城市也充满了黑色的怨气，只有主上身周的气息很清净。
仿佛具有奇特的场一样，怨气和污浊都无法靠近，早早就被排斥开了，在灵视中形成非常奇妙的景象。
是本身散发出来的热力所致吧？
实在是非常舒服的气息……
也罢……就这样……
麒麟将下巴搁到了弯折的前肢上，放松了身体。
因为本身的体温而被依恋着的这种事情……在生命里还是第一次。
先前的主上，绯真，是温柔胆怯的女性，即使心怀爱慕，也不曾使用主上的身份来命令什麽。
只有在病倒到无法起身的那段昏沈日夜里，她时时刻刻守在了床边，眼神中既满蕴痛苦，却又隐隐透出一丝负罪般的喜悦和满足。
…………不要再想了……
总是将两者拿来对比是不对的……
无论是对哪一位主上，都很不好。
将那些悲伤的事情留驻在原地吧……不会忘记，但是也不来干扰。
能把握的，只有现在。
现在，我会竭尽全力地守护主上……守护庆国的希望……
再次在心中重复了自己的决心，麒麟闭上了眼睛。
嗅着少年清净温香的气息，渐渐的，他坠入了无梦的安睡。
注：
碧双珠：庆国宝重，外形是一颗圆圆的翠玉，挂在水禹刀的刀柄上。可以取暖、治癒任何伤口、抵御疲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