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早上九点多，冬阳自百叶窗缝隙中洒落深咖啡色桃心木办公桌上，
灿烂却没有温度。
桌上的资料夹整齐堆叠在一旁，一旁是空的咖啡杯和打开的笔电，他就这样盯着萤幕，眼神若有所思。
一大早走进易向恒的办公室，秦昊看到的就是这副情形。
不言不语，莫名的静谧流淌在空气中。
哈啾──他忍不住就打了个喷嚏。
但这完全没有惊扰到他半分，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秦昊揉揉鼻子自讨没趣，默默在他桌上放上助理刚煮好的咖啡，义式浓缩，不加糖不加奶。
「豫书是说十点要过去吧？」他一屁股坐到皮革沙发上，手臂大剌剌放到椅背上，另一手打着不成调的拍子。见他仍然不为所动，他忍不住问：「你在想什麽啊？想这麽入神？」
「一个切入点。」
「切入点？什麽案子你会不知道怎麽切入？」
「一个蛮陌生的领域。」他啜了一口咖啡，「时尚。」
「蛤？」他扭头，「服饰业者牵涉进商标权之类的案子吗？你怎麽会接这种案子啊？」
「她是时装设计师，有自己的公司，貌似是网路上很有名的服饰品牌。你听过东京着衣、OB严选和PAZZO吗？」
「没注意过耶，那是什麽？」
「目前网路上很有名的几个女装品牌。」
「欸？我好像有帮容容拿过货耶，但是她最近订的好像都是L、L什麽的……」
「Lucia，是去年才刚成立的新品牌。」手抵着下巴，他略略沉吟，「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家公司了……」
「要不我帮你问容容吧，她对这方面应该蛮了解的。」
「没关系。」他阖上笔电，拿起手机查看，「宝莱大厦一楼大厅集合对吧？」
「对啊……欸等等我是说认真的，要不这案子给我，我帮你接也行。」
他冷冷的瞥他一眼，「最近很闲？那信义区的案子给你好了。」
「不是不是，我是要你别再接案子了整天工作工作的不觉得人生很无味吗？」
「那我还是把信义区的案子推掉好了。」
「唉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了。」
秦昊起身站在他面前双手环胸叹道：「向恒啊，你看我都结婚两年了，小孩也有了，你还是一个人。虽然以前豫书比你还惨连个女朋友也不肯交，一心只想着前女友，但好歹人家分分合合熬熬熬熬了七年不也修成正果了吗？别说我们只是工作上的夥伴，共事这麽些年也算的上是家人了，你对我来说啊就像亲兄弟一样，对，就是弟弟。现在豫书已经不用我们操心了，只剩你孤家寡人一个，我和你嫂子看了都挺难受的。要知道啊二十七岁感觉好像很年轻但其实正是你人生要攀上高峰的阶段，如果这时候有个人可以成为你的後盾不是很好吗？一起携手共渡难关，然後一起经历时间的焠链，最後一起迎向幸福快乐的结局，怎麽样？听起来不错吧？这星期六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秦昊看向他，毫不意外的撞上一道冷冰冰的眼神，冰冷中带着肃杀，对，就是那种好像自己是砧板上的鱼肉的感觉，啊，他忽然有点明白和他交手的检察官和辩护律师的心情了。
「又是你阿姨的侄女吗？」
「呃……不是，这次是容容的……」
「另一个好朋友？」
「呃，不，这一次是她的闺蜜，你知道的，特好的那种。」秦昊忍不住开始乾笑，默默把视线移开，「你也知道你嫂子善良，之前帮你介绍了几次都不满意，刚好她的闺蜜很欣赏你，要是你再不喜欢，没关系我三叔公的女儿和阿姨的妹妹都能挑，咱们刚好办一桌。」
「你吃饱了撑着？」
「也不是这样……」
「因为我看起来很可怜，孤家寡人？」
「嘛……单身贵族也是很好的，没有家累也不用担心奶粉钱……」
「那我为什麽还要结婚？」
「嗯…啊…」他用力搓着脑袋，最後忍不住崩溃的指着他，「因为你不结婚会造成我很大的困扰啊！」
他挑高眉。
秦昊理直气壮续道：「你想想看，有这麽一只长得帅多金风度翩翩浑身菁英味又是外国留学回来镀过金金光闪闪的海龟，你觉得我身边的表妹堂姊婆婆妈妈会放过你这只金龟婿吗？」
他突然泄了气崩溃的抱住头，「更别提我们家那位皇后娘娘了，我都那麽努力要把你放进瓮里了，你就不能乖乖走进去让他们捉吗？」
……先是龟又成了鳖啊。
「所以你这是挖坑让我跳？」
「嘛，我也知道你比较擅长自己挖坑让别人跳，但就一次，就这麽一次！」他两手撑在办公桌上盯着他看。「怎麽样？你就答应了吧？」
「嗯，我明白了。」他瞥了眼时钟，「差不多可以过去了。」
「喂喂喂，不要不理我啊。你没给我的答案，我回去很难交代啊。这可是一个让你主动出击，就近观察的好机会耶，不喜欢我们就再说嘛。」
走向电梯的脚步忽然一顿，他转头问它，「你刚刚说什麽？」
「蛤？呃……说他们要办一桌让你挑？」
皱眉，「我是说你刚刚的原话，主动什麽？」
「……主动出击，就近观察？」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就是这个。」
说完径直走进电梯里，留下一头雾水的秦昊在原地，回过神来，他赶忙追进电梯里大喊着：
「喂！我不是在跟你讨论案子啊！」
当易向恒和秦昊到宝莱大厦时，柳豫书和何若诗已经到了。若诗身边站着一名短发女子，拜他不错的记忆力之赐，他应该是和若诗在同一间杂志社的编辑，林缨。
原来若诗找的伴娘是他吗？
本来就是熟的不能再熟的朋友，打过招呼之後自然就直奔重点。但当柳豫书拿出三份切结书之後，他还是忍不住挑眉，秦昊更是直接嚷声问道。
「欸？为什麽当主婚人和伴郎伴娘要签保密条款啊？是还不能泄露你们结婚的讯息吗？有狗仔？」
若诗急忙挥手，「不是这样啦！这跟那个没关系啦！其实……其实是因为婚纱啦。」
「婚纱？」
「你有看过我们俩的婚纱照吗？」
「没啊。」
「那是因为我们根本还没拍。」
听到豫书这话，他们三人都有点惊讶。
「可是不是再过一个月就要办婚礼了吗？为什麽不去拍？」
「事情是这样的。」若诗清清喉咙道：「我以前不是在美国留学吗？那时候我有一个室友，她是一个设计师，那时候我们因为，呃，一些事变的很要好，那时候啊，我们立下了一个约定，如果我结婚的话，她就要帮我……」
「设计一套全世界最美的婚纱。」
不远处，黑发小麦色肌肤的女子走过来，嘴角犹自挂着俏皮的笑。
「Linda！」若诗亲昵的揽住女子的手臂，「你怎麽下来了？我才正要带他们上去呢！」
「我猜你们应该到了所以下来接你们啊。」
「啊，跟你介绍一下……」
「我知道。」Linda往前一步，手伸向他，「这位是易向恒先生吧。」
心底蓦地一动，「你怎麽知道？」
「人如其名嘛。」她微笑。
礼貌性的和他握手之後也一一和秦昊、林缨握手。她面带微笑，握手点头都极有礼貌，而且还知道他们的名字。说没吓到是骗人的，尤其是一个外国女子竟然还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
「你们好。」她微微欠身，「我叫Linda，LindaWestwood，如你们所想，我来自英国，是个道地的英国人。」
「欸？看起来不太像耶。」
「因为我有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统，我算是隔代遗传，比较像我西班牙的祖母。」
「可是1855年英西海战不是打的很凶吗？」
「秦先生说的是。」她弹下手指笑道：「不是有句话说爱情是无国界的吗？」
「也是啊哈哈。」
混合了台式和日式的规矩和礼貌，但本质上仍保有爽飒的洋派作风。
这是下功夫学的还是职场打滚摸索来的？
还有她好像很喜欢用成语……
「那你就是那位设计师吗？」
「啊不是的──」
「你是Lucia的时尚总监。」林缨的脸微红，眼睛局促不安的乱飘，最後定在她身上，「我们杂志社有采访过你，呃，那个，对吧？」
「对。」她微笑。「至於你说的设计师她人在楼上，这一次你们的礼服全权交给她设计并由我们Lucia剪裁制造。」
「我们？连我们三个也有？」
「是的。为了更好的衬托新人和整体的一致性，我们的设计师是这麽要求的。今天请你们来就是为了量尺寸和作草稿上的修改，待会你们也会看到礼服的样品。」
「那切结书是为了对待会看到的礼服保密吗？」
「对，连是由Lucia的设计师设计的都不能说。」若诗双手合掌，「因为我要到婚礼当天才会对外宣布，如果先说了，就没有惊喜的感觉了。」
「河图集团千金的婚礼……这样对Lucia是一个很好的宣传吧。」林缨小小声的说。
「是我自己愿意的啦！没有什麽的！」
「的确，这对要扩展版图的Lucia来说是一个很棒的宣传。一旦这麽做的话，设计师的名号也会被炒热，那她──」
「她就可以彻底的摆脱过去。」若诗望着Linda，「就可以真正的重生。我，是这麽希望的。」
她敛下眼眸，「……希望如此。」
一行人走进电梯，Linda按下七楼的按键。
秦昊最後一个走进电梯，「Lucia是很有名的女装品牌呢。」
「咦？秦先生知道啊？」按下关门键，门缓缓关闭。
秦昊搔头，「嘛，帮我老婆拿货时看到的，还有今天早上才听某人说过嘿嘿。」
他不怀好意的望向某人，果然成功引起若诗的注意。
「欸？向恒哥你也知道啊？」
他冷冷的瞥了秦昊一眼，微笑道：「只知道Lucia是去年新成立的品牌还有……」
「你本来是法国版《VOGUE》的主编。」他望着她，「仅此而已。」
「喔，是这样啊。」Linda勾起有些玩味的笑，「是看杂志的吧。真是的，明明我连提也没提就是不想再拿过去的招牌的，但就是有像易先生这样聪明的记者会去Google呢。不过也怪我以前实在是太高调了一点。」
「哪里，彼此彼此。我倒是相当好奇你怎麽会离开欧洲时尚圈跑来这种地方呢？」
她无所谓的耸肩，「人不是到了一个阶段就会想逃离舒适圈吗？我只是刚好碰上一个契机罢了。台湾的位置刚好，不远也不近。又刚好我擅长品牌经营，一个擅长设计，另一个擅长裁缝纺织，然後又那麽刚好擅长裁缝的家里有一间快要倒闭的成衣工厂，刚好就拿来当Lucia的生产线，就这样……」
叮一声，电梯门正好打开，Lucia的标志映入眼帘，金色字体，花藤般的Logo在银灰色的墙面绽放，像是夜幕低垂时升起的星子。
「Lucia成立了。」她微笑，做了个请的手势。「欢迎光临。」
「好美……」林缨的眼神陡然亮了起来。
若诗噗嗤一笑，「小缨是第一次来吧，这Logo也是我的好朋友设计的喔，很厉害吧。」
「又不是你，这麽得意？」
若诗嘟嘴，马上给豫书一个拐子。
白色系的柜台，旁边是一套精美时髦的紫绒沙发，里头像是办公室，透过玻璃门看得到一个一个站着的人型模特儿。
「只有一楼吗？」秦昊四处打量一番後问。
Linda摇头，「不只，这栋大楼的四到七楼都是我们的，四楼是衣物展示区，五六楼是员工办公室，而这里则是我们三人的办公室，也是最主要接待客户的地方。」
「哇，这样租金应该不便宜吧。」
「的确是不便宜，不过地段好一点的商业据点是必不可少的，幸好这里的房东很喜欢我们的衣服所以愿意算我们便宜一点。」
「今年的销售额不是很好吗？」若诗问。
「是还不错，不过还可以更好……只要那家伙再用功一点的话。」
「哈哈，Linda还是老样子很严厉呢。」
Linda停在一扇木门前，没好气的说：「才不是，是她太懒散了，前天迟到以外还给我捅了篓子……总之待会看到她可不要太夸她了，免的她得意忘形。」
手放在木门的门把上，她俏皮的眨眼，「准备好了吗？」
若诗兴奋的点头，「嗯。」
他注意到，只有这间房间和其他不同，其他是透明的玻璃窗玻璃门看得到所有东西，但这间却是独立的，用木质材料隔绝外界一切。
来不及细想，Linda打开了门，刺眼的光亮的他忍不住闭起眼，待适应之後他才发现这偌大的房间四周是大片的落地窗，近午耀眼的阳光成了最美的灯光，映照在中央的白纱和……。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和那天罗马的阳光一模一样，嘴角不自觉勾起。
「好美……」
眞的很美。
「那是当然的啊。」马靴踩在高脚椅的踏板上，金色长发束成马尾在空中挥出一条弧线，她转头笑的比阳光还灿烂，「这可是我的杰作呢！」
「你喜欢的蕾丝加上义大利精工的刺绣，点缀的水晶则是施华洛世奇的，最费工的就是裙摆了，我花了整整两个礼拜才成功，怎麽样？是不是很像花朵盛开的感觉呢？」
若诗的眼眶有些泛红，眼角小心的挂着一滴泪。
「还有啊…咦？」她站起身，凑近看，「真是的，有这麽感动吗？」
她不好意思的笑，「嗯，太好了，真的太好了，真不愧是你。」
豫书靠过去揽住若诗的肩，她不明所以的搔搔脸颊，一个转头看见他们。
「啊，是伴郎伴娘和主婚人吧？太好了，谢谢你们抽空过来，我叫Vanessa，直接叫我Vanessa就好。」
她一个一个过来握手，他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直到她在他面前伸出手，微笑。
他望了她一眼，伸手握住那双细白的手，有些恶作剧的微笑道：
「你好，路小姐。」
一直到回到事务所，他的心情都神奇似的好，她瞪大双眼嘴张成O型支吾的模样在他脑里不断重复播放。秦昊终於忍不住问道：
「你是中乐透喔？干嘛笑的像一朵花一样？」
「没什麽，只是你说对一件事……我比较喜欢挖坑让别人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