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安乐十二岁，孟诗阳二十二岁。
那年孟奶奶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
那年大医院里的医生说有一个坏消息。
孟诗阳看着医生沉重的表情，心不由得也咯登的往下一垂，伴着孟诗阳的小安乐觉得多年以前外婆逝世时也曾从医生脸上看过这表情。
一头灰发的老医生双手交握着，眉头没动过一下，「我们在为孟林女士诊断时，扫瞄出她的头颅里有个不小的硬块。」
「那是什麽？」
「我们现在还不敢确定，但我们推论那有可能是个肿瘤，我们还在等报告出来，报告出来我们就会通知你。」
孟诗阳脸色有些发白，不停的搓揉着隐隐发白的手指关节，显示他的不安，他有些腿软的瘫坐在诊间外的椅子上。
安乐虽不太懂肿瘤是什麽东西，但她隐约明白那绝不是好事情，她有些紧张，她乖乖坐在孟诗阳旁边，默默在心中祈祷着奶奶千万要没事。
奶奶很快的从急诊室转到了一般病房，医生说可以进去探访但别太大声吵醒老太太。
孟诗阳几乎是跌跌撞撞进病房的，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脸色苍白，安乐忍不住将小手抚上奶奶的脸，从认识奶奶的那一天起，小安乐从没见过毫无笑容的奶奶，她突然想念起老奶奶的笑纹。
後来的几天，孟诗阳守在医院，安乐还是去学校上课，放学回家安顿好妈妈後，便带些食物及换洗衣物给孟诗阳，她曾想过，如果她不这样做，孟诗阳是否会连吃饭也忘记了呢。
两天後，奶奶醒了。
两天後，医生也来宣布那颗肿块为何物。
依旧是那位满头灰发的老医师，正当他要把孟诗阳单独叫到病房外宣布时，清醒没多久的奶奶便出声说别躲着她老人家，直接在病房里头讲就行了。
老医师的眉头终於轻皱了一下，他有些犹豫地在老奶奶与孟诗阳之间来回看，瞧孟诗阳沉重地点点头，老医师轻叹一口气。
「我们发现，孟林女士的大脑里有个恶性肿瘤，它已经开始压迫到脑神经。」老医生停下来，端详着眼前两人，孟诗阳死命咬着下唇，老奶奶却是一脸安详，他继续讲：「现在只有动手术摘除，但是手术有一定风险，由於您的肿瘤不太小，会开始逐渐压迫脑结构，动手术也无法保证能完全摘除，成功机率大约只有百分之十，但不动手术的话，孟林女士最多只能再活三个月。」语毕，他便转身离开。
孟诗阳脸色苍白，他的拳头紧紧握着，只差把指甲插进肉里，他怎麽可能接受这个残忍的事实。
「阿阳，过来。」奶奶向他招手，笑的温煦，彷佛方才老医生那一席话都只是一场梦。
孟诗阳坐到病床旁的椅子上，紧紧握住老奶奶的手，「奶奶，不要担心，你一定会没事的，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他安慰奶奶，也安慰着自己。
奶奶反握住孟诗阳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手，「我不怕，活到这把岁数，早该有心理准备了啊，总是会走到这一步的啊……」嗓子有些哑却抚慰人心。
孟诗阳喉咙哽住，他低着头，「但我怕啊……」奶奶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没有了奶奶，他就什麽也不剩了，他怎麽能不怕呢？
奶奶不语，垂下眼帘，只是用她刻满纹路的手掌不断拍抚孟诗阳的手。
正当沉默弥漫整间病房时，房门轻悄悄地被推开，安乐缓慢地先探一颗头进来，她看到已经清醒的老奶奶时有些惊喜，但瞧到把头埋在自己手掌里的孟诗阳时，她突然有些不安。
「欸小乐？快过来。」奶奶注意到站在门缝里的安乐，扬着慈祥笑容向她招招手。
安乐听到奶奶唤她的名，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奶奶身边，「奶奶，你终於醒了啊！」这几天来，她终於松口气地一笑。
奶奶摸着安乐逐渐变长的发尾，「奶奶听到小乐叫奶奶的声音了啊，怎麽能不醒呢！」
随後安乐看了眼仍未抬起头的孟诗阳，朝奶奶丢了个疑惑的眼神。
「阿阳，你先回去休息吧，睡个觉，明天再来看奶奶好吗？」孟诗阳把头抬起，安乐看到布满他眼睛里的血丝不禁吓了一跳。
「小乐，你帮奶奶带大哥哥回家休息，好不好？」安乐怔愣地点头。
安乐绕到床的另一边，悄声道：「阿阳大哥，我带你回去，好吗？」
「我不走。」孟诗阳哑着嗓坚定道。
安乐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老奶奶，老奶奶轻推孟诗阳，「阿阳，别这样，先回去休息再说。」
安乐有些不安地拉着他的衣角，「哥哥，回去休息够了才能更有精神地照顾奶奶啊！」
最後，孟诗阳听从老奶奶的话，乖乖跟着小安乐回去。
回家的途中，安乐看着精神不济的孟诗阳，上前用自己的小手握住他的大手，「让我带你回家吧！」
孟诗阳低头望着矮小的安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便任由小安乐牵着他走。
不久之後，安乐也搞懂什麽是恶性肿瘤了，她从医生与护士的对话中了解这是一个可能会夺走老奶奶性命的病，那一天她回家哭了很久，这是自小晴离开後的第一场大哭。
後来，老奶奶坚定的告诉孟诗阳与医生，她不要动手术，她想要安详地走完这一生，而不是死在手术台上，她要把剩下的时光留给自己的孙子，她想要无憾的离开这个世界。
孟诗阳眼眶泛红地点头答应，他只想让奶奶开开心心的。
後来，老奶奶回到位於杂货店里的家，每天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孟诗阳时时刻刻陪着她，安乐一有时间也会跑去杂货店找老奶奶。
那段日子里，老奶奶的笑容有增无减，眼角的笑纹越来越多，笑容越来越美。
＊
「奶奶，我还记得你给我吃的芒果青哦！酸酸甜甜的，好好吃。」安乐抚上冰冷的石碑，淡淡笑着。
她从包包翻出一个皱巴巴的夹链袋，里面装了几片黄绿色的芒果青，她拿出一片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奶奶你看，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会去买这个来吃。」
看着在墓碑上的小照片，看着奶奶那熟悉的笑纹，安乐笑着抹去眼角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