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异域人
在安克拉治下了飞机之後,上邮轮前,正好赶上一班在市区绕一圈的观光小巴。安克拉治的晴空没有南加州的凌厉狂野,无论是小市集青一色的白帐抑或是市中心插遍了紫色花束的灰泥墙,衬上那蓝天都显得朦胧而悠远。往海港去时经过了几处冰山,淡蓝色的,在天际远远的招摇。导游也是深谙观光客胃口的人,绕了路带我们到冰山融化後流下山脚的地方接了冷泉嚐嚐。
我用免洗杯接了水,很凉,对来自亚热带地区的热觉受器而言,就跟安克拉治夏天一样。
还得包裹着夹克的夏天。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调适过来,有一半爱斯基摩人血统的司机用微妙的咬字不重不轻的说,冬天可是冻到鼻子都要掉下来的。
有个大概是韩国观光客的太太用有点破的英文问司机阿拉斯加看不看得到极光,光是极光这个词,一群人就你猜我猜了好半天工夫,最後不知是谁说出了「北方的光」,司机恍然大悟,一串有些拗口、咬起来发音繁复但又异常清脆的词语--听上去像个名词--随即毫无迟滞的念了出来。
「Auroraborealis,从罗马神话来的。」他说,「这在安克拉治可没少被消费啊,州内多少公设就是它挣来的啊。」几个听得懂的笑了,听不懂的也装模作样得点头如捣蒜,而我则是不知道该笑些什麽,车里的气氛突然有些诡谲,我於是转头看着车窗外不断闪逝的冰蓝山峰与逐渐转灰的天际。没多久就到了港口,此时沿海已经下起了大雨,我冒着狂风和结冰一般的雨扛着行李往充当登船关卡的大仓库冲,才缓了缓脚步,就看到远房的阿姨和婶婆狼狈的提着行李走来,外婆给外公扶着,老妈在一旁填登船资料,而舅舅一家大小正点算着满地的皮箱。
表弟见我到了,回头跟表妹说了些什麽然後掩不住好奇似的一齐转向我,老妈大呼小叫的叫我快过去帮忙填单,舅舅则是一面大笑一面拍着我的肩膀,说正以为我迷路到北极圈里去了一个人流浪的感觉如何云云。
我笑着说还好,就是在市区被路过的嚣张的跑车青少年隔着车窗调戏有点无言而已。狂风骤雨吹得我头发披了满脸,还来不及整理,就又轮到了我进登船关卡检查,等到终於走完金属探测门检查过行李後又替外公外婆托管了皮箱,一夥人又跟着动线出了仓库。风雨之中,一道笔直的铁梯远远的向前铺展,尽头是一道漆黑的舱门,与蓝白底色的庞大邮轮相衬之下显得毫不起眼--我只忙着扶外婆走上那不太方便老人家进出的阶梯,还没来得及看清这船究竟有多大,就已经推开了分隔船内船外的玻璃门。
一个金发碧眼的船工捧着相机说要替我们拍张照留念。大夥儿有些僵硬的列队,微笑着叨念还没来得及整顿仪容呢你倒拍得早……等我发现自己脚下已不是港口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时,才猛然惊觉,我已经在海上了。
眼前是耀眼炫目的金色走道。铺了酒红地毯的长廊看不见尽头,像个只能直走前进的迷宫。
我不由自主地往前踏了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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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船的第一天,大概用「混乱」两字就可以表述完全。在这巨大的邮轮上,网路讯号贵得可以,而手机讯号则是完全无用。要找人就只能事先约定碰面,遇到突发状况,就只好祈祷所有人的临场反应都够一致,或者直接放宽心,自己照顾自己。舅舅一家从手上拿着的护照到嘴里说出来的语言都毫无疑问的是美国人,然而剩下的三老二中一青年(我已经满十八了,算是新科青年一枚),就属我和我妈的英文可以跟满船清一色的老外(好吧,在这场合我们才是老外)沟通,再加上老人家行动有些不方便,这地方我们才刚到,连餐厅在哪从房间走过去的动线怎样都还没摸清楚,而很不幸的,我们六人总共三间房又刚好平分了长得要命、几乎贯穿整艘船前後的走廊,我光是来回跑腿传声息就足足有跑操场几圈的疲惫感,想到接下来七天都要这样度过,不禁有弃船逃逸的冲动--然而,当好不容易找到位在船身最顶层的餐厅、大片大片的落地玻璃可以直接看见一望无际的海上景色,我很无奈的发现此时船都已经不知道开去哪儿了,陆地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我们此时此刻正从北极圈往南方缓缓驶去。忙了一阵、又是找人又是听海上安全指导,在菜色豪华得令人眼睛发直的自助餐厅坐下时,都已经要九点了—又是一个对东方家庭的生活作息而言简直要让人大哭的晚餐时间,然而,从餐厅座位旁的露天天井一望,那天色分明还迷迷蒙蒙的亮着,饱含着海上大雾挟来的冰冷气息,每次吸气都像是台湾十二月的某个阴湿的午後。
不知不觉,我从老妈和阿姨高频的谈笑声与外公的抱怨之中出了神,海面上被大雾笼罩的视野配上船身时不时的摇晃,像是我们正摇摇晃晃地往无底的虚空中沉没。我想起前些日子跟着救生班到海滨集训,我们在离岸边有段距离的海面中央被告知,这里的水深粗估十米以上。向下潜的指令一下来,我与所有人一起往水底深处钻,混浊的湖绿色海水彷佛没有尽头……我一个激灵不小心吃了水,慌乱之中分不清上下,水深到一定程度又把气吐尽之後就不再有浮力将你推上水面,我差点就沉了下去,眼看周身越来越暗,除了极度疼痛的耳膜,那过程安静得像是一段突如其来的沉眠。
後来还是挣扎着钻出来了。起来时意外的没偏离队伍太远,只不过顾澄语已经准备好要下水捞人了。全队学员见我没事都松了一大口气,那天午餐我还多了只鸡腿,某位好大哥给我压压惊的。
舅舅一家吃完饭,问我要不要一起逛逛船上设施。我藉故从那平均年龄都要是我的三倍的饭桌脱身(老妈的眼神简直要将我戳出两个大洞来),在楼与楼之间简直有高中校门一半宽的华丽阶梯拾级而上时被地毯绊了下,一个褐色鬈发的男孩从我身边钻过去,金发的小女孩拎着洋装裙摆在前头摇摇晃晃地奔跑。身後的中年妇人用有些夸张的语调问我还好吧,我局促的点点头,匆匆笑了下又转身快步向前走去。那华人脸孔的太太在我身後用听不出任何腔调的流利英文和一个中年男子谈笑,时而夹杂一个听上去少年一般的声音—那英文发音清脆的很,我没回头,但估计是个已经从我眼前走过无数个的小美国人之一。没走几步一个胖女士说着法国口音极重的「借过」走了过来,一群浓妆艳抹的女孩叽叽喳喳的用我跟不上速度的英文边说边走下楼梯,穿着深灰衬衫的高大船工迎面走来,问我今天过得如何。
我极度仓促的笑了下,思绪没跟上来,只来得及说了「很好」就与一脸爽朗的船工擦身而过。
在回房路上的一个走廊转角,我停下脚步,眼前四周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但耳边依旧传来遥远的杂沓人声,不熟悉的异国语言穿插谈笑着,我自言自语的说了句隔音真差,突然意识到,自己正说着的是截然不同的语言。
在这个时间的这个场合,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异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