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声清泠,风弄婆娑,舜华发现自己人在後山,身旁舜花娇艳欲滴,随风荡漾成一片粉色的山间柔波。
正是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身後忽起轻唤,她心一颤,认出了声音,却迟迟不敢回头。
这情景,这情景,和他退还丝帕的梦境一模一样,原来她的梦终究成真了吗?如果她逃,是否就还能沉溺在她俩两情相悦的幻想之中,不用面对这场心碎?
「舜华,你怎麽不转过身来?你……你不想见我了吗?」
本欲跨出的步伐因那急切而失望的语气止住,她怔怔立着,竟觉眼眶湿热,喃喃回应:「这好像……是天寅公子第一次……唤我的名字……」
蹒跚足音响起,高大的身形遮住了身後阳光,她低眸,看见一道影子靠近,停在地上她的影子之後,两人相距不过咫尺,触手可及。
「你的名字我早在心里唤过无数次了,可在你面前我总是不敢。」嗓音是再熟悉不过的低暖。
他也会有不敢之情吗?她以为,不敢的一直只有她……
「舜华,你转过来,让我看看你好吗?」
她是抵抗不了他的,只愿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守着自己一片情痴。尤其在失而复得之後,怎麽拒绝得了他?紧张而情怯地缓缓回过身子,入眼竟是他一身残衣破服,刑伤满布,累累血痕竟无一处完好肌肤。
「天寅公子,你……!」
愕然抬眼,更是移不开视线。他血污满面之下原本疲惫不堪的双眼在对上她水眸时,泛起带笑暖意。
「这是第一次你对上我眼睛,却没有将目光移了开去呢。」他笑。
荫下,溪畔,凤天寅枕在舜华腿上安然闭目,任她拧乾浸湿的丝帕替他拭去脸上身上血凝脏污。舜华早已哭过几次,都让天寅哄住了,她这时动作极其轻柔,怕弄得他更疼,不知不觉又是鼻酸,而他只要一听她哽咽,便举起手贴上她的脸,轻抚着拭去满颊情泪,扬笑安抚她──能和她在一起,能确知她对他的情意,他是真心高兴,身上的伤都因而能可忍耐,没有丝毫的故作坚强。
柔荑如絮,似含玄法,所经之处伤痕立消,便如山间溪泉流遍全身,涤去炙火烈焚般的撕裂痛楚,仅余舒凉快意。未多时,他竟已恢复原貌,衣衫完好,无痛无伤,精神奕奕更胜从前。
「来。」
天寅拉起舜华小手,她跟着他,健实的背影遮住了她的视野,不知将被带至何处,但她不疑不怕,只愿生生世世跟随他,他要去哪,她就去哪。而他只是领她回到舜花丛前,这样短的距离,她却有无止无尽的错觉。
白蝶嬉闹,粉花舞曳,舜华在凤天寅的凝视下羞怯起来,头又要低下,天寅止住她:「别低头,舜华,好好看着我,仔细听我要对你说什麽。」
舜华紧捏裙面,极慢极慢地抬起小脸与他对望,不旋即双颊如涂胭脂,强忍住没有避开目光。
「你知不知道自咱们初遇时起,你几乎不曾与我对视?」天寅柔声道。
怎会不知?她、她害臊啊……
「可我知道,你在偷看我。」
「我……」
揶揄语气令舜华小脸涨得更红而且手足无措,天寅笑开了脸,眼神因而流光生采。
「我会知道你在偷看我,自是因为我也在偷看你。」他低道:「若你能鼓起勇气看着我的眼,哪怕只有一次,便能知晓我对你亦是……亦是……那麽你也不会胡思乱想,致使消瘦这许多了。」
心弦一动,舜华轻抬水眸,深深望进他认真的眼,才发现闪烁在他清澈目光里的,是满溢的脉脉情意。
原来她不是单相思,也不是自作多情,她和他之间,不过就差这临门一步,却是谁也没有跨将出去。
「也是我不好,如果我能早些向你表明心迹,早些将事情订下,你便能多快活一阵子。」
舜华忍泪摇头。
现在也不晚,也不晚的,只要让她明白他也是喜欢她的,等多久都不要紧。
天寅拿出她送他的丝帕,里头裹有一物,是一块青白色的凤纹玉佩。
「这是我凤家家传之物,我和弟弟各有一个,用以作为求亲时的凭物。舜华……」天寅慎重地执起她的手,将玉放入她手中,神情无比认真:「你愿意成为我凤天寅的妻子吗?」
泪珠滚落,舜华将玉佩包覆在掌心里,手抵胸前,一下又一下点着头,哽咽道:「我愿意……我……我一直很希望能成为你的妻……」
欢愉灌入全身,天寅柔笑着轻抚她的发,突然忆起一事,转身摘下一朵盛开的舜花簪在她耳鬓上,笑道:「那一日你发上舜花,其实是我簪上的。以後,我天天替你簪花。」
舜华含泪嫣然颔首,天寅俯下身,在她额际印下深情一吻。
「等我,过几日我便来接你一起走。」
*
黑暗中舜华睁眼霍然坐起,在看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之後,默然垂首,两手紧合在胸前,像包握着什麽,先是低泣不已,复又破涕为笑。
凤天寅被人抓走这一段时日她担忧得几乎不成人形,让亲友跟着担心她底子本就不佳的身子,这两日她忽地起了些胃口,虽吃得不多,但总好过早前的不吃不喝。她吃着肉糜时,嘴里自言自语:要吃些东西养养身子才行,天寅公子说我消瘦太多,将当新嫁娘的人可不能这麽憔悴!荳荳在一旁听了,总觉纳闷。
她精神亦是颇佳,偶尔心血来潮,会要荳荳扶她到门前稍坐,也会要荳荳去院里摘朵舜花让她别在耳鬓上。那几株舜花灿烂已过,都将谢了,荳荳只好挑些看着还算盛艳的给她。
舜华笑吟吟地将梦境告诉了荳荳,听得荳荳害怕起来,忙不迭地要她别胡思乱想。她失笑看着着急的荳荳,觉得她不明白自己的喜悦,便不再理会。
就在众人都以为舜华自此将逐渐康复之际,她情况却复见严重,汤药喝不入肚,连自己坐起的力气也无,唤她,要连唤数声才能得到一个虚弱不堪的回应。药馆的人说她已是一脸死气。
那一日,沅芷来看,她是舜华自小便要好的朋友,她关心舜华胜过自己,舜华为情卧病这段日子她时时来探,虽一向不喜舜华与凤天寅来往,但舜华如此,她亦不得快活,反而宁愿舜华得偿所愿。
舜华好似五感皆失,要求换上绯色衣裙,沅芷和荳荳以及自己的婢女茉莉协力替她换了,她又要求簪花和梳整打扮。
「都……都好了吗?」舜华气若游丝。
沅芷柔声哄道:「都好了,要是大凤公子现在看见你这模样,肯定目不转睛。」
舜华轻笑,「我就是……就是要打扮给他看的呢……他就……就快来了……」
「傻姑娘,胡说些什麽呢!」沅芷心慌低斥。
「没有胡说……他……」舜华忽地一脸喜色:「啊……天寅公子来接我了……你听啊,是马车声……」
沅芷见她面容凝固,目光涣散,惊惧地大喊几声,荳荳尖叫了一声小姐,冲出房门去找姒思和怀思。
舜华丝毫不感周遭的惊慌忙乱,只觉四下悄然无声,一片凝静,令她不自由主安然合上双眼。
微笑,入眠。
*
四周一片黑暗,身旁燃着数盏喜灯,舜华揽镜自照,摸了摸发,点了点唇,端详自己还有哪里不够齐整,尚待加强。
辚蹄声自远而近,清脆回荡,一辆喜气马车停在眼前,再一看,车上之人英姿焕发,亦是一身蓬勃喜气。
舜华低呀一声。怎麽办,她没想到该穿喜服呀!低头去看身上衣裳,原本的绯色衣裙不知何时竟已换成娇艳喜服,而且头戴花冠,面垂旒珠,那块凤纹玉佩就饰在腰间。
凤天寅下车相扶,替她拨开遮面旒珠,看清这永世独属他一人的秀丽容颜,不觉笑意盛灿。舜华迎着他一脸的喜不自禁,亦回以盈盈一笑。
「当真愿意抛下现世,与我同结夫妻吗?」他问。
她诚心回答:「是。这是我唯一心愿。」
凤天寅俯身轻吻她朱唇,引她上座。马车缓缓起步,他忽地悠悠唱道: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舜华神色诧喜,喜的是他唱的这支歌,诧的是他唱歌。凤天寅赧然一觑,对上她动容之色,两人同时绽开灿烂笑容。
歌声再启,伴着俪影相依,前方一线白光道途,车行辘辘,笔直而去。
(同车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