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享消遙 — 不享消遙

正文 不享消遙 — 不享消遙

那人总说要征战天下,我对此极度不屑。

征战天下有个屁用?要是我,我会说我想杀光所有人。

那人睨着眼,用已臻至化境的彷佛看见神经病的目光扫向我,疑问:所有人是否包括你自己?

我拍桌大笑,一发不可收拾。

你问到重点了,将军大人。我看向他,笑得一脸睥睨,可惜我不喜欢告诉你。

×××

这事要从大皇兄欠了我一份比天要高的人情开始说起。

我救了他一命,而正直无比的大皇兄竟也惦记着这个人情,直至坐上至尊之位也不曾改动。

我心想,皇帝且要让我三分,那我有什麽好客气的?

於是我大摇大摆地走进御书房,屁股一坐,这麽开口:「我要去边疆守关,你下旨。」

皇兄面不改色,头也不抬,只当没看见我。

「陛下。」我再唤一次,又得到一回沉默。

於是我冷笑,开始细数。

皇兄第一次尿裤子。

皇兄第一次偷掀女官裙子。

皇兄第一次翘掉太傅的课跟我去偷摘柿子。

句句数来,族繁不及备载。

直到我幽幽开口,说起皇兄第一次让他娇贵可爱的小皇弟为他挡去一只冷箭,皇帝陛下终於屈服。其实他没有拜托我也没有威胁我这麽做,可我已经做了,所以我要将效益发挥至极限。

他将谕旨摔到我身上,剑眉倒竖,声音却是冷的。

他说,「朕不管你了。」

我没有搭理,只欢欢喜喜地捧着谕旨去赴任。

终於,我对着一望无际的塞外风情远眺,深深吸了口气。

这地方如此美好,除了一个人。

我自然没有期待皇兄让我去边防中枢,在大哥心中,和智勇兼备又忠诚的威武将军莫丰霏一比,对方自然是月亮,我便是深谷底下的一把泥沙。我来到一个不清不重的边防,也许因为信用不良的关系,还给安了个优秀的副官,一个优秀的麻烦。

那副官有着清明的眼,对着我的崇敬目光,正直的性子谨慎的思绪,还有非常深厚的耐性,那人用兵老练,深得人心,好似他才是这里的主帅。这些都不打紧,就某方面来说也许是好,但坏就坏在他神通广大,每每我寻些乐子的念头方起,他便如同幽灵般现身,恭恭敬敬地挡我去路,说着些早已听腻的老话:王爷不可、请王爷三思云云。几番想避却次次失败,我只觉得那人什麽都要管,像个过度罗唆的老妈子。

「走开!」

有次我终於发飙,不耐地甩着马鞭大叫,打算在这次将心中愠怒全数爆发。

然而他不惊不畏,抬头看我,竟是神情肃穆。

「主帅,敌兵来袭。」

我停顿了几秒,爆出一阵欢呼。

终於、终於!

「走走走,」我勒马回头,「全员迎击!」

注意到他对我的呼声拧了眉,不过我才不管那麽多,我期待已久的战事来临,除了这个,其他再也不要紧。

我方整备军容,敌情回报等动作迅速,不稍片刻,我立马列在最前阵,腰系大刀,身姿挺拔。我的副官在我左侧迎风而立,非常虔诚地亲吻了他的刀柄。

他说:愿吾皇陛下荣光永存。

我只差没掉下马去。

如此老套,如此矫情他也讲得出来,真是个活生生的化石,该风化的遗迹!

我抛去一个鄙视眼神,重重砸在他脸上。

我道:如果是我,我会说,歼灭敌人。

霎时,那人对着我的崇敬目光剧烈摇动,慢慢破碎,他撇开头,再不看我。

所以我也不理他。

随着敌军军阵出现在视野里,狂风猎猎,我心头升起一股极冷的烫热。

大刀抽出,於是心中只余生死。

「鸣战鼓!!」

「——放箭!」

这场交锋我军虽然只是小胜,但损失不大,伤亡也少,总合来讲战绩不差,合该办场庆功宴,所以我也这麽交代。

但大家热闹,而我抱着酒坛,悄悄爬到某棵树上赏我的月亮。

晚风宜人,酒香薰然,我听见营区内寻我的声音,却不打算回应。

最後,神通广大的副官依然神通广大地找到了我,那时我正睡得香甜。

他脸色铁青地站在树下,「你以为这样消失很好玩?众人奔波了一天还要费心找你,你就不会愧疚?」他言词带怒,咄咄逼人,惹得我失笑。

「原来你也是会生气的。」我跳下树,顺手将酒坛抛开,「这里我最大,却连想一人静静都需报备,韩杨,你说我这主帅做得这般不自在,不如由你来当?……这主意不错,好,韩杨,本王命令你明天起就任本守关镇关将军,你的副官位子由本王接替。」

韩杨却是不懂幽默,他双拳握死,表情因愤怒而扭曲。

「王爷请回营。」他说,语气很不友善。

我说:那好吧。

隔日我在众人前正式宣布这件调动,全场静默,於是我又补了句:「往後有事找韩杨便可,任何人不得再干涉本王行动。」

韩杨终於忍无可忍,将头盔摔在地上大吼:「你到底要胡闹到什麽时候?」

胡闹?

我眼神一冷,问:「你不接受是吗?」

我的前副官瞪着我,咬牙切齿,浑身气抖。

「那好,你不接受便是违背军令之罪,来人,将韩杨押下,明日正午处刑。」我的话像一道扩散缓慢的惊雷,大夥儿从一开始的莫名所以转为震惊。几个直性子的军官已然冲将上前,为着韩杨的说辞铿铿有力,至情至性。而我冷笑,「不从者一体同罪。」

「岂有此理!」毕竟有着战将的血性,我见韩杨的手几乎要捏上刀柄,「王爷如此不尊重队上的弟兄怎能稳定军心,共同保卫国家?王爷,众人为了国家来此,那王爷呢?」

「我麽?我为杀人而来。」我又说,「这不重要,韩杨,最後一次问你,将军这个位子,你接是不接?」

自此,韩杨看我的眼神再不复从前,变得好似每一眼都在对我说:你这个疯子。

「我接。」

「很好。」终於不会再有人管我了,我美孜孜地掏出军令牌交给韩杨,「对了,我还可以住我原先那顶帐棚麽?」

「当然可以。」我的前副官,现任的将军大人收下令牌,眸光一闪,突然喝道:「来人,护送王爷回帐,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也请王爷安、份、休、息!」

「你无权、」

「我有。」他晃了晃手中令牌,不友善的一笑,「带走。」

我中了陷阱,被软禁在自己的营帐中,营帐被兵卫守得滴水不露,一天三岗哨,竟是像守什麽洪水猛兽,或被俘虏的敌方大将。

我非常生气,连皇帝都买我的面子,韩杨算是个什麽东西?!

第一天我大吼大叫,绝计不肯安分。

第二天我把帐内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都砸了出去。

第三天我绝食……但到晚膳时刻体悟到何必跟自己肚子过不去?

第四天,我把帐帘全数掀开绑好,就坐在与外头仅隔一线的帐内,瞪着所有经过我视线的东西。

卫兵不胜其扰,「王爷,请回帐。」

「死小子你眼睛瞎啦?我哪只脚踏出帐了?!」

第五天,我解了帘上装饰的一串珠子,坐在同昨天的位子,见人就丢。

第六天,我还在想抗议的花招,突然间,我察觉营区内静得不寻常。

「守帐的,今天是怎麽,营内这般静?」

「将军迎敌去了,上回那批敌贼又来。」

我拧紧了眉,「那麽快又来?」话才问完,我促不及防地抢下右侧卫兵的刀鞘,一挥一踢,三两下放倒两人。要把我当洪水猛兽,本王就让你们知道洪水猛兽可不简单!

韩杨啊韩杨,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让我上战场,这下你我梁子结大!

我抢了匹马冲出去,正好拦上韩杨。

「王爷!」他正要发难,我先一步打断。

「给本王闭嘴!韩杨,本王说过是来杀人的,你胆敢不让我上战场,回去本王第一个取你项上人头,你好生思量!」

「王爷,韩杨无闲陪你玩笑,战事迫在燃煤,不可儿戏!」

「或许你看我不起,」我冷冷扫向他,「但我可以在三招之内败你,你信不信?让我跟去,有益无害。」

许是不想再同我争执,韩杨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了声「随你」,便扭开头。

我驱马向前,走在副官该站的位子。

又是迎风而立的角度,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全是敌军,我神情一凛,心想,这会是场硬战。

转头去看韩杨,只见他吻了刀柄,还未开口就察觉了我的视线——我早已用眼神将他挖出一个鄙视的大洞。

他剔起眉峰,反手举刀,换了说辞大吼:「征战天下!!」

应声,群情激昂,战鼓响如雷鸣。

什麽征战天下?战争狂都是疯子,我竟然跟着一整个营的疯子一起。

我撇了嘴角,大刀上手,策马冲出。

这是一场硬战。

没有人预料到敌方能在短短数天内重整如此庞大的军容,我军虽然占了地利,却也抢不了多少便宜。我听令行事,冲锋陷阵,脑中只余一个念头:活着!其他再不是我担心的范围。

这种感觉令人着迷,唯有此时此刻,我能全神专注在一件不需烦恼的物事上。

突然,一把断刃擦过我脸侧,我险险一避,朝断刃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韩杨被三人围攻,大刀拦腰断去,避无可避。

当长剑穿过他的肩膀,我正好赶到,我一手断剑一手拉人,将韩杨拖到我马上,挺身迎敌。我几招败了那三人,夺过一把剑丢给韩杨,「坐稳了,自己保护自己。」

韩杨几不可闻地开口:「再撑一会儿、再撑一会儿……」

我实在没空搭理他,一路上,我不是救人,就是杀敌,我方苦撑已到了极限。我很想问:为什麽不撤退?

边塞易守难攻,暂且退入,总还有方法。

我忍无可忍,「韩杨、」

而他突然看向某处,喜道:「来了。」

只见一队人马拔云扫雾,自敌军右翼冲闯进来,势态之猛,如同鬼神,搅得敌方一乱,而那领兵者,不是韩杨的心腹陈明峰却又是谁?

我见转机出现,大喝一声,率先杀向前去。虽不至於一举逆转战事,但能反劣势为平局,消耗战确实是下下之策,然我军占有地利,补给线又短,一但进入消耗战,先撤兵的必是对方。

终於敌方鸣金收兵,我让众人退入关内,无论敌众是真败诈败,我方皆已无力追击。确认再也看不见敌方後,我调转马头准备回营,身後那人却硬生生落下马去。我不甘不愿地跳下马去扶他,只见韩杨面色惨白,除了肩上还在流血的伤口,背後又多了两只箭。我半拖半扶将他重新曳上马,加快脚步回归。

陈明峰迎了上来,我把韩杨交给他,吩咐几句,便要去处理战事後续。陈明峰不放心的表情非常明显,而我冷笑一声,扭头就走。

……这群死小子老看不起我,也不想想本王当年可是在比他们小上七、八岁的年纪就已在沙场来去,韩杨的心腹,果然就跟韩杨一样惹人厌。

我以最快速度安置伤兵、清点物品库存以及整理军情回报京师,请皇兄裁策是否在这守关增些兵力。接着我回到帐内,稍作擦洗便往榻上倒去,一觉睡到隔日晚膳时刻,随意吃了点东西,就跑去探看韩某人。

韩杨血色未复,那时陈明峰正在与他谈话,见我入内,两道视线齐刷刷刺向我,犀利又复杂,我一时竟看不明白。

於是我把他解读为不欢迎,「人活着便好,那不打扰了。」我说着退了出去,又走进来,「方才忘了请教,将军大人,能看在下官救您一命份上,允我出帐散心麽?」一句话问得极酸,韩杨脸色翻倍的难看,还是允了我。心情大好,我哼着小调偷了坛军酒,跑去某棵树上我的专属座位享受。

两天後,韩杨已能起身处理军务,我看着他忙东忙西,换了棵树,继续喝酒吹风赏月睡觉。

又两天,那晚月色不好不坏,视线尚可,我见韩杨拉着陈明峰到一棵树下喝酒,勾肩搭背,笑意横生,而我正坐在隔壁树上观赏。我必须声明本王并无偷窥等不雅嗜好,不过这地方既是我先来,便无我先走的道理。

韩杨抛给陈明峰一只酒坛,自己拍开另一只,笑问:「说吧,要跟兄弟分享什麽好事?是不是小青答应嫁给你了?」

陈明峰未饮酒先脸红,笑得一脸腼腆。我这才发现那陈明峰生得真好看,乾乾净净,五官端正,英气勃勃,将这个小青同白蛇传里的小青做了联想加幻想,只觉得郎才女貌,图画一样。

偏了偏视线再看韩杨,再看、再看,最後宣告放弃,我对他的讨厌,让我没办法对他的脸作出客观评估,是怎麽看怎麽讨厌。

他们嘻嘻哈哈,嚷嚷着今夜不醉不归,却不知有个第三人在这儿观赏。韩杨依然神通广大,技巧高超,一招偷天换日渡酒术施得陈明峰半点异样也没察觉,怪不得要带杯子装优雅,韩杨一杯,陈明峰差不多就是两杯有余,结果自然是陈明峰生生醉倒,而韩杨接下友人歪倒的身子,拍着陈明峰的脸笑骂:小子小子这样就倒,当真没有用。

乌云飘过月面,片刻阴暗,韩杨将陈明峰在自己膝上安置好,背倚上树,深深吸了口气,那瞬间笑意退得乾乾净净,被酒气薰得晃动的眸光也在同时沉淀下来,韩某人的演技,当真令人拜服。

这气氛不怎麽对,我瞪大眼睛,全神贯注,猜想是否下一刻韩杨就会拔刀朝醉死的陈明峰身上砍去。

只见韩杨执起陈明峰一绺散落的发,凑到唇边,吻上。

纵使少年英雄总迷人,谁喜欢上谁当真也不奇怪,我还是被这一幕惊掉了酒坛。韩杨的杀人视线立刻刺到我脸上,於是我跳下树,拍拍屁股拾起酒坛,扫了他一眼便回我的营帐去。

他人家务事他人自担,到底不干我的事。

可那势态发展竟牵连到我身上来,隔夜韩杨来到我帐内,正经危坐,低眉顺眼,满溢着一种柔软的气势,我眨了眨眼,突然後悔起今夜没找棵树喝酒。

「将军大人有何贵干?」我问得很不客气。

「请求王爷将陈明峰调回京师。」

「将军是你你说了算,求我做什麽?」

「王爷,虽然你口头上掉换我俩的职位,也将军令交我,可王爷,你并无将此消息回秉陛下对吧?」

「你真聪明。」

「请求王爷将陈明峰调回京师。」

「凭什麽?」

「请念在陈明峰此次立下大功,请念在陈明峰新婚在即……」

「真委屈,你喜欢的人要与他人成亲,你却得在此,同一个你讨厌的人低声下气。」

「请求王爷将陈明峰调回京师。」

「记不记得我救过你一命?」

「韩杨记得。」

「那加上这次你便欠我两个人情。」

「谢王爷。」

「别谢得那麽快,我还没说完。你应我三个要求,我就帮你调陈明峰回京。」

「好。」

我失笑,「爽快。那第一个要求,现在陪我喝酒,其他两个等我想到再说。」我将酒坛咚地摆上桌,拿出两只酒器斟满,「先说好,偷天换日渡酒术对我无效,别做这扫兴的事。」

不等我将酒器递给他,韩杨就一把抢过,仰头饮尽。我左手执杯右手又为他添满,「嗳,你真是苦闷。」

他横我一眼,酒液又尽,并且示威般朝我倒了倒空杯。

我哈哈大笑,「正好,本王也很苦闷。」

难得有个酒伴,我便把私藏的酒又搬几坛出来,一面喝一面跟他说明这些酒是如何如何来历,要他这也喝喝,那也嚐嚐,然後缠着要他说心得。

韩杨把酒器重重一放,看向我,已有些醉意,他说:我不懂你。

而我说:我不是问你这个。

他抢过酒坛抱在怀里,开口:「曾经我心目中有个英雄,那人年少得志,英姿焕发,身手不凡,他把当时年幼的战後余生的我抱了起来,用衣袖擦净我的脸,我知道他是陛下派来收复失土的领将,我心中崇拜与追逐的对象。可後来我遇见一个人,那人让我觉悟到自己不该盲目崇拜。」

嗯嗯,我点头,给自己添了杯酒,「现实就是这般残酷又不可爱,早点醒来也好。」

「後来我遇见了明峰,明峰提剑的模样,笑起来的弧度都和当年的英雄那般相似,却又更可亲,更暖心……」

「是麽?」

「王爷,你为何来这边疆守地?我总看不出你有心或无心……」

「这与你何干?我再无心也不至於存着输掉边关也无谓的思想,而且我说过,我是来杀人的。」

韩杨醉倒在桌上,叨叨絮絮,估计现在就算我骂他是个笨蛋,他也听不见了。

「王爷,你为何来这边疆守地?」他又问了一次。

我缓缓喝尽杯中酒,轻声开口:「只因唯有生死存亡关头,我才能全心全意只关注於『活着』这件事,而不会分神,去察觉我的寂寞。」

韩杨的酒器滚落地面,他的声音埋在臂弯里,闷闷的,竟像是带了哽咽。

他问:王爷,你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韩杨啊韩杨,你当真醉得不轻,凭你一介平民出身的武官,也敢来打探达官显贵的心里事。

我起身走出营帐,跨入另一顶帐棚中。

「陈明峰,」我说,「你的死党兼换帖兄弟现下行动不便,本王拖不动他,你来吧。」

於是,陈明峰受命回京,启程那天,韩杨半点异样也无,同陈明峰的祝福笑闹,也一如往常。而那离别的拥抱离情依依,陈明峰很明显是不舍的,那韩杨却摆着洒落落的模样,从头到尾笑意不减,只勾着陈明峰的肩,要他好好对待小青。

我在旁边等着韩杨忍不住哭出来的画面,可惜我失望了。

「韩杨,」当目送陈明峰背影离去的人只剩韩杨时,我走过去唤他,「第二个要求,你搬来我的营帐吧。」

他脸色一黑,只差没大骂加跳开。

「…………好。」

那声不甘不愿,咬牙切齿的应诺,听得我大乐,於是我满意的离开,去和我的坐骑联络感情。

他还是名义上的将军,本王还是名义上的副官。

韩杨的作息良好,除非军情紧急,他再晚也是回营休息。我则是偏爱外头树上,时常彻夜不归。

我们共住一个营帐,生活却越来越没有交集。他的神通广大,再也不曾投注在「寻我」这件事上,而我回到帐内,迎接我的必然是一片黑暗,以及一个睡得无声无息的人。

我还是一个人喝酒赏月,没想过改变。

但有天,天降红雨,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所以我没有提防会有怪事发生。

那日我在清晨时刻回归,远远便见帐内有些火光,还在想韩某人良心发现给我留了盏灯,掀帘入内,才发现韩杨披衣未睡,等在桌旁。

我愣了下,招呼:「你醒得真早。」

他看向我怀中的酒坛,「王爷,你喝太多了。」

「别管,这酒钱可不是你担。」

「王爷,时序转凉,你喝酒又偏爱睡在外头,总有天要冻出病的。」

「这嘛,好,本王会斟酌。」

「……王爷,韩杨还欠你一个要求,你有什麽要求。」

「我还没想到,想到本王自会告诉你。」

他叹了口气,「王爷,从前你不是这样的……」

「本王从前如何,你自以为知道多少?」

终於,他迎向我的视线,缓缓问了:「王爷,你是否已察觉拉一个寂寞的人作伴,无能排解你的寂寞?」

我花了数秒才反应过来,一瞬间几乎要将酒坛摔在地上,我怒极反笑:「好一个韩杨,本王倒忘了你装醉的本事炉火纯青,无能人敌,是本王疏忽了。」我走进帐内落坐,没想到心事被人侵犯的感觉,这般令人震怒,「韩杨啊韩杨,你如此卑鄙。」

「没想到王爷在震怒时刻,反倒不会拿别人项上人头玩笑。」

「我是很乐意现在杀你。」

「王爷,你为什麽寂寞?」

「我比你更想知道。」

「王爷,你是否在追求什麽?」

「也许是,也许不是。」

「王爷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你不要烦我!」

自此他每晚总要问我一次:你到底想要什麽?

也许是兴头起了,也许是中了邪了,韩杨乐此不疲,然我对韩某人将耐心用在逼问我这事儿上非常不能谅解。

不过,想耗就来耗吧,本王还能当个消遣。

第一天我答:你想要征战天下,我想要杀光所有人,这不是说过了麽?

第二天我问:莫非将军大人竟是大罗天仙下凡,要帮本王实现愿望来着?

第三天我笑:你现在给我白银三千两,我立马告诉你答案。

第四天我怒:你谁啊你?我不认识你,不要跟你说话!

第五天我说:本王累了,有事明日再秉。

於是,日复一日的边关生活,日复一日韩杨同一个问题,我开始,想避开他。

×××

我想,定是韩杨带来了楣运。

若不,怎地自韩杨随我到任,这不轻不重的边防变得愈加吃紧。

当我看清此次带军压境的敌方领将者谁时,我忍不住酸了韩杨几句:「韩杨啊韩杨,你几时变成敌国眼中的红人了?」那位领将,正是一年前与威武将军莫丰霏三招挑成平局的季南天,莫丰霏难得表示敬佩其武艺的高手。

韩杨横我一眼,「三招能败我的你在此,人家不冲着你来又是为谁?」

「韩杨你说,如果包围网要成,我们得挡下季南天带领的前锋多长时间?」

「想这个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

「那就对了。」

「韩杨,你觉得我们两个加在一起,可以打得赢季南天嘛?」

「一试便知。」

於是,他喊他的征战天下,我继续我杀光所有人的反驳。

韩杨要指挥阵形,我领着前锋与他分开,同季南天正面交锋。策马与季南天错身而过,两人刀面互击,仅只一回,便震得我弧口发麻,季南天笑了,而我勒马回头,也跟着勾起了唇弯。

说实在话,凭实力我绝非季南天对手,要不是之前巴着莫丰霏讨教过把个月,现下也僵持不了这麽久。季南天刀势快、狠、沉、稳,力足千斤,竟像是包含所有刀者梦寐以求的想望,而其下坐骑也非凡物,威武灵敏,与季南天默契十足。我没有心思叫苦,尽管我非常有此类冲动,不稍片刻,我身上已有六、七个见血的创口,一刀还伤在颈侧,然而我的刀刃,却不曾碰触到他。

但,就算我杀不了他,也必须拖得住他,我肩上负的,可不只是我自个儿的性命。

季南天的刀锋又逼到我颈侧,被我用刀险险拦下,变数,发生在这一瞬间。

我忠贞的刀,断了。

避无可避,我生生一个偏头扭身避开颈项,季南天的刀势没入我左肩骨,因而稍缓,我不顾一切,将手中大刀残刃往季南天腰腹一送。剧痛和一时的重心不稳让我差点落马,我夹紧马腹,暂时退开。断刃不够锋利又有战甲阻挡,我赔上一只手臂伤了季南天,却伤不至要害。

唉,韩杨啊韩杨,你再不来,本王可挡不住了……

还好老天开眼,毕竟是眷顾我的,当我用牙齿咬着缰绳驭马,残存的手死死捏着大刀残刃,准备做十有八九亡的是我的最後殊死战,季南天察觉被包围的危机,很乾脆地喊了退兵。

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却再也抵挡不了失血过多的昏花,我掉下马,落入一片黑暗中。

说,我是被痛醒的,所以心情不是太好,加上睁开眼睛又觉得很饿,心情更是翻倍的恶劣。

「你醒了。」韩杨的声音模模糊糊传来。

我应:「我饿。」

「你想要什麽?」

「食物。」

「食物我已遣人准备。」他拿湿布替我润了嘴唇,喂了我一些水,「王爷,我在满目疮痍中将你捡回,於你有救命的恩情,而我只要一个答案做回报。」

「刚好,和我前次救你扯平。」

「……你知道吗,当我终於找到你,并且将你从地上抱起,你拉着我,说『别走』。」

我扬着眉,口气非常无赖,「喔——真不巧被你撞见,季南天英俊挺拔身手不凡,我对他一见锺情,想要留他对他示爱。」

「鬼扯。」

「喔——那好吧,其实是本王在满目疮痍中感觉被你英雄救美,春心暗动,想同你示好。」

韩杨的身子覆了上来,他将手分别撑在我左右脸旁,居高临下,神色不善,「怕是王爷忘了韩杨就是个断袖,如此甚好,只要王爷点头,从今而後我们可以是一对爱侣。」韩杨冷笑,而我直视他的双眼,对这低劣的玩笑无动於衷。

所以我也冷笑:「你知道吗?男人都是感情骗子,连感情都能骗那还有什麽可信?我不信你,所以不告诉你。」

他气红了眼:「你自己也是男人。」

我点点头,一时间竟忘了这事,於是我说:说的也是,那本王特别恩准你认为本王是个感情骗子。

「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我主动放弃这个机会。」我正色。

他笑了笑,离开我上方,缓道:「王爷,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回京城。」

我当场倒抽一口气,几乎要跳起来大叫:「你不可以!你不可以!!」

他将我稳当地按回床板上,「我已取得陛下同意,绑也要绑你回京。」

「你不可以!我不要!」我死死抓着他按我的手,气得两眼昏花,伤口疼痛不堪,「韩杨,第三个要求,我要留下。」

「恕难从命。」

「韩杨,你如此卑鄙。」

他出了帐棚,而我在等待食物的途中昏沉睡去。

难怪韩洋说得如此稳当,我量他不敢绑我,却不知他这麽有把握送走我的自信何来,原来皇兄的兵援已至,其中附带了一队人马,专门运送我这娇贵的王爷。我坐上马车,丝毫没有发难,也没有心思再看韩杨一眼。

左侧的袖子空荡荡的,在在提醒我一件事实,自己纵横沙场的排遣寂寞方式,现下不再适合,但人生很长,我一定能、再找一个方法。

走过颠簸的归程,於是我回到京师,继续胡作非为,喝酒吹风赏月睡觉。

皇兄在皇城内给我安排了一个僻静的院落,庭中一棵梧桐又高又大,树干上稳当地安了一座绳梯。随身侍女环馨善解人意又弹得一手好琴,最近我也喜欢听她唱歌。皇兄时常找我一同用膳,而我常常拿他的反其道而行取笑他:不是说不管我了?这时他会很不雅观地敲敲碗,没好气地应:吃饭!

除了不见一只手,我回到从前的生活,竟也像是从未到过边防。

这麽庸庸碌碌的生活总有度日如年的感叹,却又是一转眼,七年飞逝。

七年。

边塞种种因时间变成遥远的过去式,我原以为我可以不必再去想它。

然而那天,环馨跟我说,韩将军回京,今早方到。

哦~~?

兴趣突来,我摘了一袍袖的杨柳叶,等在一处亭台。

七年不见的韩某人身着礼服,系冠肃容,自下方走过,而我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将杨柳叶一股脑儿往下倒。

韩杨愣了下,轻轻拨开冠上的柳叶,抬起头来。

那个面容彷若一滩春水,漾开了轻浅温润的波澜。

我撑着头问:「楼下的,请问你有没有看见我的柳叶?」

他歪着头也问:「楼上的,请问韩某能否帮你什麽?」

「我的柳叶掉了,你帮我捡上来。」

他笑了笑,说好。

我看他弯身一片一片拾起,拢在袖内,他的耐心,从来就是一种僵持。

有时我也会有那是一种沉默的抗议的错觉。

然後,我听着跫音循阶梯而上,那人停在我身後,招呼道:「王爷,久见了。」

我旋过身去,嘻皮笑脸,「是啊韩杨,七年不见,你可有想我?」

「王爷,你到底想要什麽?」他天外飞来老话一句,神色不改。

我用下巴指着桌上茶具,「我想要你替我泡茶。」

「嗯。」

双双落座,我还是撑着头,远眺亭外。

「韩杨你知道吗?曾经我为皇兄挡下一只毒箭,幸运捡回这条命,却是昏迷数日,高烧不退,我知道皇兄天天都有来看我,只是我动弹不得,无法央求他留下陪我,可後来,我自昏迷中转醒,皇兄却再也不曾来看我。我不明所以,却也赌着气不找皇兄,然而有天我辗转难眠,夜半感觉有人进入,那人探了探我的额温,替我压齐了被角,我在开门声再度响起时偷偷睁眼,那个背影是皇兄,原来他都有来看我,只是不在我醒着的时候来,每每我都想拉住他的袖子要他别走,我越来越寂寞,想问为什麽,却又不想问,直到很久以後,我才在皇兄的眼底,看见了答案。」

韩杨替我续满茶汤,静默。

「皇兄很忙碌,他有太多事物需要挂心,皇兄不属於我,他属於这个国家,皇兄比我更寂寞,所以,他没有心力再来承担我的寂寞。」我顿了下,续道:「韩杨你呢?你属於我吗?你也不属於我。或许你属於皇兄、属於这个国家,但是不属於我。韩杨,我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往後不可以再问了,你的问题,总是很恼人很恼人。」

「韩杨属於这个国家,也属於韩杨自己。」

「也是。」

「王爷既然知晓陛下寂寞,总有一天,可以换你承担陛下的寂寞。」

「也许你说得对。」

「王爷想要韩杨吗?」

「并不想。比起你,我比较想要季南天。」

他哈哈大笑,又饮尽一杯茶。

「王爷,记得你救过韩杨一命吗?」

「记得你那日遭三人围攻,刀断还差点儿人亡,真真笨得要死。」

他笑,笑意却没有到达眼底,「不是那次,是在更久以前,那时你跳下马,将年幼的战後余生的我抱了起来,用衣袖擦净我的脸,我一直在想,总有一天我可以为你出生入死,报答恩情。王爷,韩杨欠你一个要求。」

我还是撑着头,远眺亭外,心不在焉,「那,陪我去骑马。」

「我忘了带我的马来,」他睁眼说瞎话,丝毫不脸红,「或许王爷愿意载我一程。」

皱了眉,我哼声,「也许你可以用跑的。」

「我考虑考虑。」

於是我们双双到了马厩,我跳上我的爱马,居高临下,正想招呼韩杨可以开始跑了,然下一刻,韩某人不请自来,迅速跳上我的马,手由後方搭上我的肩膀,开口:走吧。

「……真是放肆。」我哼了声,扯动缰绳,朝猎场而去。

马儿撒了腿尽情在跑,那上下起伏的频率不快不慢,长风迎面,吹得人神轻气爽又快意,我直要将身後沉默的韩杨给忘记。

就在我只差临门一脚便进入神游物外境界的那个关键时刻,韩杨自背後环住了我的腰,收紧。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做什麽?」回答的是一颗脑袋撞上我肩头的闷响。突然我觉得七年过去,这家伙虚长岁数,还像当年一样是个臭小子,「怎麽着怎麽着,要到遥远的天涯海角去,所以舍不得本王了?」我嗤笑,「什麽时候回边关?我让环馨请陈明峰给你送行去。」

「不回去了,我已向陛下辞官,准备回乡。」

「也是,纵使大漠风情再美,七年还是要腻的。」

「腻是不腻,可我的手筋受伤,握不稳刀了。」

突然间我无言以对,环着我的腰的手臂轻轻颤抖,被倚靠着的肩头有一点温热蔓延。

是湿意,也是失意。

「……王爷,原本我以为就算不当你的副官,为这国家出生入死,也算得上为你出生入死,可如今、」

马儿越过一圮土堆,韩杨矜持的防线霎时溃堤,他抓着我痛哭失声,我却不明白那是为着我多一点,还是为着他的手多一点。

「不只筋脉,本王连手都丢了,却也不觉得有必要这般伤心。」

「我只想为你做点什麽,可如今连唯一能做的都不成了,王爷,我辞官回乡,你还会记得我麽?」

我还会记得他麽?我没有回答。

虽然一个七年我没忘,但这不能保证每一个七年之後,我都记得。

马儿在绕完猎场一圈後缓下速度,悠悠回到马厩,这期间花费多少时间,我们就沉默了多久。终於,四蹄停落,马儿稳当站好,这时韩杨优雅落地,神色无异,竟像是什麽都不曾发生。

我说:「听着韩杨,天下不会因为少了你,或者少了我就不转动,谁活谁死太阳一样升落,有没有你,本王一样喝酒吹风赏月睡觉,而没有我你一样做你的韩杨,所以没必要想着要为我做些什麽,或者去想要为谁出生入死,没有必要,我不会感谢你,你又何必?」

韩杨没有回应,他背过身子,只说:我走了。

我仍坐在马背上,看那身影绕过廊角,竟有些茫然。

风吹过承载泪水的衣料,一阵凉意涌上心头,然後,莫名地坐立难安。

我闯入御书房劫了韩杨的辞书,势态风风火火,万千磅礡,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诡异的疯了的冲动,很可能就是人家说的中邪。韩杨对我投注的「你这个疯子」的视线,果然就是一种诅咒。

「皇弟?」

紧捏着辞书,我脑筋空白,激动万分,然而皇兄一声讶然的呼唤将我打回了神,我看看皇兄,再看看手中皱巴巴的辞书,然後窘迫起来。片刻後我佯作镇定,将书信摊平,恭恭敬敬地还给皇兄,「无事,一时失常。」

「是麽?」皇兄起身绕过桌案,抱住我拍了拍,「如果累便回去歇下,环馨说给你做了酒酿梅子。」

不知道为什麽,我觉得不太舒坦。

而那个不舒坦在五天後我於校场上看见韩杨时转成不悦,并且放大了五倍。

「本王以为韩某人的家乡远在天涯海角,没想到近在京师就在皇城校场,真是——好奇妙的一件事,为了这麽近的距离,韩某人离情依依,来找本王哭诉,是否因为韩某人迷恋本王,已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般地步?」

韩某人停下手边正演练的兵阵,看着我不轻不重地回答:「陛下退回我的辞书,命我於皇城训练新兵。」

「哦?」

「反正有没有韩杨於王爷没有不同,不劳王爷费心。军务繁忙,王爷自便吧。」

我点点头,旋身就走,丝毫没有犹豫。也许是我太过冷酷绝决,太过没有犹豫,在我走出校场走过一个厅堂拐过两个廊角那一刻,放话说军务繁忙的某人赶了上来,一把扯住我的手腕。

我睨着他,「又如何?」

韩杨陷入天人交战,最终,把一件外衣披在我身上,叹气,「罢了,一切是韩杨自找……」

他放开我,回去他的校场,而我也走向我的院落。

韩杨的态度莫名其妙,我想了下不懂便不再去想,反正在他眼中本王就是个疯子,这疯子和正常人,哪儿还能有什麽交集?

是说在那之後的某天,我又开始怀疑天降红雨,二度落在我不知晓的处所,这事儿说来奇怪。

那天我带着环馨的酒酿梅子去找皇兄鬼扯,回来时,我的前厅端端正正地坐着一抹喝茶身影,正是韩杨……主人不在而登堂入室,我们什麽时候有了不必计较礼数的交情?

「韩杨啊韩杨,你当真礼数周到,谁允许你等在这里?」

「环馨姑娘说我可以在此处等你。」

环馨那个丫头!「……那你有何贵干?」

他塞给我一个小瓮,「茶梅也很好吃,王爷,酒多伤身。」他说罢不等我发难,旋身迈步,走得彷若逃难。

我也不理他。

抱着小瓮,我蹬蹬蹬地找到了环馨质问:「环馨丫头好大胆,谁让你给韩某人入内的?」

环馨水灵的眼睛霎时瞪了过来,「王爷可没有交代环馨说不许韩将军入内,啊,想是王爷诸事繁忙无闲交代,这样好了,不如王爷在院前立个牌子,牌上就写『韩杨与梁上君子非请勿入』,这样环馨就不会忘记了。」

嗯?这丫头怎地火气恁大?

「环馨你心情不好?大姨妈来了?」

她把取酒的木杓扔向我,气道:「说什麽浑话?!王爷你给我从实招来!是不是你偷换了我酿梅的酒?!」

「绝无此事。」我答得飞快。

「若无此事,怎麽几坛酿梅,你就知道挑上那坛换过酒底的去请皇上?不必摇头,方才皇上来抱怨,要环馨下回别用那麽烈的酒酿梅、」

「本王是好意帮你开发新口味。」

「哦?这样吧,既然王爷吃腻了环馨的手艺,那环馨从此不再做酒酿梅子!」

我大惊失色,「好环馨万万不可,这不是要了本王的命麽?环馨环馨莫要生气,我以後会乖乖听话,来来这个茶梅非常好吃,给你赔礼啦。」

「王爷,」环馨叹了口气,「你喝多了,大家都很担心你。」

「放心,」我笑,「本王一向有所节制。」

语落,她横了我一眼没再说话,而我把木杓还给她,快乐地数起自己将拥有几坛酒酿梅子,却不知环馨丫头当真狠心,自那天起再不做酒酿梅子。

她做了茶梅补偿我,我一面吃一面严正抗议,环馨却视我为无物,只顾着同不知哪儿冒出来的韩杨做心得交流。自环馨开始做茶梅,韩某人便开始频繁拜访我的地盘,并且和环馨成为同一阵线——茶梅疯子战线。原本这没什麽,可有天我灵光乍现,惊觉大事不妙。

我将韩杨一路拖进房里,关门上锁,叉腰质问,气势直逼泼妇骂街,「你喜欢环馨对不对?!我就知道!你怎麽可以?!」

韩杨似乎是觉得好笑,眼底甚至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愉悦,「王爷、」

我并不想听他辩解,「停!你很可恶,本王警告你,要是你让环馨从此不为本王唱歌,或不只为本王唱歌,我跟你没完!」

霎时愉悦尽退,韩某人黑了一张脸,「环馨不是你的所有物,你无权限制她只能为你唱歌。」

「她是我的丫环别人凭什麽听她唱歌?」我叫,「你还说你不喜欢她?!」

「是,」韩杨也叫,「我是不喜欢她,她也不喜欢我!环馨姑娘心仪的明明就是御前带刀侍卫唐海,又与我何干?!」

我跳脚,「唐海?那个白面馒头真是大胆,我要去逼他辞官回乡!」

他把我抓回来,觉得我不可理喻,「你要是如此,环馨会怨你一辈子。」

「她不会知道,除非你多嘴。」

「王爷敢做,就不要怕我多嘴。」

……凭他这个韩杨,也来论本王爷敢与不敢?

我冷笑,「你想说便去,也要你手有证据,不然你想环馨信我还信你?」

他不说话,只是深深看我一眼,旋身离开。

七年着实太久,久到让我忘记曾经韩杨如何神通广大,该死的七年。

他开始在我身边频繁而充满恰巧地出现,像个若即若离的跟监好手,刻意让你知道有个人时时都在监视你。

那日我正挂在御花园那不高不矮的树上,捅着一个鸟巢。

那鸟巢位子非常刁钻,人上不去,手勾不着。

韩杨不知什麽时候站到了树下,用不大不小带了点鄙视的声音说:造孽。

我差点掉下树,於是甩去一个白眼,嗤笑:假道学。

又那日,我在市集上看到一对竹编喜鹊,很是喜欢,於是跟卖家姑娘问了价钱。

三十钱一对,小姑娘脆生生地说。

我在身上翻来掏去,却只摸出一锭银子。

「大爷,找不开啊。」

「那你便全收了吧。」

「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

无奈那姑娘太有商家良心,死活不肯接受,推让半天,我正不耐,一个人影悠悠踱到我身边,正是韩杨。

「不如这样吧,姑娘,这两银子买喜鹊,另外再跟你订做一个专门安这喜鹊的方形竹提箱,我家大人今日看见这对喜鹊喜欢得紧,还请莫要拒绝我家大人的美意,姑娘收下吧。」

不知韩杨给人下了什麽迷汤,一番话後,那姑娘感激地接受了。

然後我捧着喜鹊拐过街角开始不甘,凭什麽那韩某人说几句就搞定,本王讲到口乾那姑娘全当耳边风?当真可恶。

再那日,我同皇兄用过午膳正要回转自己的院落,唐海迎面而来,左右无人,我大喜,心想如此机会必不能失,於是唤他。

「唐海你来。」

语方落,唐海恭恭敬敬向我走来,我的视线却掉到了他身後。

几乎是我「来」字刚说完,韩杨就从那个廊角转了出来,直直盯着我。我一阵不自在,将手中茶梅塞给唐海人就跑了。

终於有天,我放弃了与韩杨的神通广大对抗。

那日我正缩在树丛里偷看御花园里皇兄孤单的背影,丝毫不惊讶韩杨蓦地蹭了出来。

我说:「皇兄今日心情不好,我已听他叹过三声,韩杨,你去讨皇兄开心。」

「无能为力。」

「你真没用。」

拧着矮枝,我正想着下一步怎麽着,韩杨又说:「王爷,我发现一件事,你想听吗?」

「说来。」

「陛下喜欢鸟儿,尤其喜鹊。」

「所以?」

「陛下喜欢梅子,不管酒酿或茶制。」

「所以?」

「陛下偶尔会同唐海聊心事。」

「这些算什麽新发现?」我嗤笑,「讲重点。」

「王爷做这些事,都是为着陛下,你想陛下不寂寞,却忘记要先告诉陛下你希望他开心。王爷要的,应当就是个不寂寞的陛下,那王爷何不直接去问陛下想要什麽?」

这种做法听来很蠢,所以我看着他,极度地怀疑。

他也望着我,视线温温润润,认真而专注,「我希望王爷开心,所以我总想问你想要什麽。」韩杨移开视线,看着树丛外旋身走入书房的皇兄,喃喃自道:「京城繁华如梦,宫廷荒凉寂寞……」

语落,我惊跳起身,撞入御书房,皇兄才愕然,我已不顾一切地抱住他大叫:「皇兄、皇兄,告诉我你想要什麽?不管什麽我都替你拿来,只要你开心!」

皇兄愣了许久许久,最终反手搂住我,轻轻笑了。

「你笑什麽?」我不满,「本王是认真的!」

「是,朕想你多陪朕用膳、陪朕散心,或许,悄悄帮朕批一些奏章。」

「那有什麽问题!」

「朕想,你现在应该去追韩杨,他麽,又递了一回辞书。」

「又来?」我鬼叫一声,想也不想就往外冲。

可那韩某人半点面子也不给本王,看见本王活像是看见有人追杀他,跳上马逃得飞快。

一路追到东门,我怒极,几乎想在马上跳脚。

「韩杨给本王站住!违抗本王命令的都要人头落地,你小子好生思量……还不站住!」可韩某人当真吃了秤驼铁了心,不理就是不理,坐下马匹越催越快,看得我越来越火大,我扯开嗓子,像是要吼给全世界听:「韩杨,再不停本王就要去告诉陈明峰,说某年某月某夜里,大漠树下,你趁他醉倒的时候轻薄——」

「给我停!」他勒马回头,气红了两颊,「王爷到底有何贵干?!」

这招真有效。

我缓下马步,走近他问:「你三番两回想着辞官回乡,皇兄哪里待你不好?」

「皇恩深重,韩杨无以回报。」

「无以回报仍要有心去报,留在皇城,才有机会为皇兄尽力。」

他将头埋得很深,「是韩杨无用。」

「你不要尽讲些托辞,我看你新兵领得不错,突生去意,莫非有什麽不能明说的委屈?」

「……我疲倦於每日每日的患得患失,是我自己不能死心。」

「那是什麽意思?」

「王爷,」他抬头,温润的眼神认真而专注,「我辞官回乡後,你还会记得我麽?」

我当真觉得他不可理喻,「韩杨,你为什麽要坚持回乡?我调查过,你的故乡早就没有你的亲友,那你回去干什麽?」

「距离可以帮助我忘却一些不该有的执念。」

「本王不明白你的执念,也不想明白。」我驾马走离他,在三尺外停步回身,直要看到他眼里去,「回来吧韩杨,如果你认识的人都在京城,那为什麽京城不可以是你的故乡?」

他静静望着我,默不作声。

「回来吧,」我说:「不想本王忘记你,你就不要自己离开。」

那对眉眼对着我波光流转,似喜似叹,彷佛有千言万语必须倾诉,否则将要炸裂而死。

他还没有开口,而我正在等待。

清风抚面,草木沙沙,我忆起了曾经那人抬眸一笑,面容彷若一滩春水,漾开了轻浅温润的波澜。

柔柔软软,像一张缠绵的网。

那时那刻那瞬间,没有人知道,我心口雷鸣鼓动,一声又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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