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0点。
暴雨。
街道上雨水冲击道路的声音轻易地压过了汽笛声，风凄厉地呼啸，像千万人的尖叫声汇合在一起，回荡在地狱般阴森湿寒的、空无一人的窗外。寒意，隐匿在暴雨带来的潮湿的空气里，在不察觉间从人的心底泛起，像巨大坚硬的冰块上泛起的白汽，随呼吸逐渐游走至全身，令人遍体生冷。
刘翊轻轻扭开卧室门，手里提着个小玻璃瓶，蹑手蹑脚地下到了一楼。他猫着腰摸进厨房，随手在碗架上拿了只碗，来到了洗碗池边。
只见他将手里握着的小玻璃瓶举到眼前，一双眼半眯不眯地在漆黑的雨夜端详着，看不出来他是在欣赏还是在不满。
“嘁……”他默了一阵，还是牙疼一样撇撇嘴，嘀咕道，“要是这个房子里只有老子一个人住，还用半夜溜出来制石蜡切片吗……”
说归说，他还是将玻璃瓶瓶塞拔出来，顿时从瓶里溢出一股淡淡的的酒精气味。这是4％的中性甲醇，无色有酒精气味易挥发的液体。
“我的条件还是太简陋了……”他边把玻璃瓶口向碗倾斜边拖着长腔道，“空有一身技能都没法动手，感觉都忘得差不多了。难道我最近两年都只能在VRP①和论坛上一展身手了吗……”
随着他的说话声，一个圆滚滚的球状物滚落在碗里，咕噜噜转了两圈，在碗底停下了。刘翊又扳开出水口，一股细细的水流就从水管口留下，冲到碗里，溅起一朵小水花。
“那么，我是在这里站五小时②还是回去睡一会儿？”
…………
……今天郜轶有点反常。
刘翊可以肯定这并不是自己昨天睡得太晚产生的错觉。
具体表现在：经常有意无意地看向他。虽然郜轶似乎在努力抑制这种冲动，可是每次他从座位上起身或者进教室门的时候，郜轶都会以一个不经意的侧过头的动作掩饰关注他的事实。那眼神很复杂，刘翊在没人注意到他的时候——坐在最后排靠墙的地方只要把后门关上想被人注意也难——借着书本下藏着的镜子观察到了，大概能从其中推断出他的怀疑、探究、困惑、少许不可置信和同样少许的烦躁。
不过也只是这样而已，郜轶并没有用什么新的动作。
但这让郜轶明显有些心神不定，比如现在。他的篮球赛因为他所犯的一些无意义的小失误输掉了，他看起来却并不很气馁。虽说刘翊大概能理解郜轶不是那种会随便就灰心丧气了的人，但在他拉来的一群队友面前连个样子都没装好，这可是有点奇怪了。
“我输了。”郜轶只是很淡然地说了这么一句，“今晚请你们吃饭。”
接着所有人都解散了，包括围在球场一边旁观的人。刘翊从他们的表情看出来，他们对这场期待已久的比赛打成这个样子很不满。赵黎歆坐在远远的一棵柳树下，秀发披肩，清秀娴雅，膝上摊开一本书。刘翊看过去的时候，她冲他微笑着招了招手。
她也在关注着这场比赛呢。也是，这种类似情敌为自己较量的戏码，没有哪个Omega能抗拒，哪怕她也许意识到这很无聊。
刘翊就也笑着回了个招呼。
“嘿！”后背突然被拍了一下，刘翊回头，果不其然是周迟。刚刚狠挫了郜轶的威风，周迟真是心花怒放，箍住刘翊的脖子就来了个熊抱，还不住地蹦跶，弄得刘翊必须使劲儿摁住他才不至于被掀倒，“太棒了，我就说我们会赢！啊哈哈哈哈，你看郜轶那熊样儿，让他装！！让他能！！被虐的找不着妈了吧……”
“小周你冷静点……”
“哈哈！他是不是还要请我们吃饭？？我才不稀罕呢，把饭盘子糊他一脸……诶等等……”周迟终于被刘翊按住肩膀定在了原地，突然看到对面反应过来什么似地，“翊哥……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啊？”刘翊回了个单音节拟声词，刚反应过来周迟又好哥们儿地狠命拍他后背：“抱歉啊……打扰你和嫂子眉目传情了~”
“你小点儿声。”刘翊把周迟从他身上扒拉下来，“别被人家听见了……”
周迟立马听话地放低音量，不过内容依然不纯洁地涉及高中生早恋：“别说，我看你和赵学霸真配唉，而且你刚刚重创了郜轶那家伙，不趁现在做点儿什么？”
“我不早恋……”
“唉翊哥，哄谁呢？”周迟一脸我懂得，“我爸早就说了，Omega是很稀有的，只要见到一个不管怎样都要先套关系，好感越早培养越好。赵学霸是个Omega这事儿几乎全校都知道，长得那么漂亮，还据说家世很好……说不定就成了呢？你知道，现在的Omega都非高富帅不嫁，全都现实得不行。翊哥你别仗着你长得帅就不在乎，你要是不早下手……”
“Youcanyouup.”刘翊言简意赅。
周迟见刘翊油盐不进，只好耸耸肩：“好吧，我可提前告诉你了，别到时找不找对象还要兄弟帮你介绍……”
“行了行了你还是快滚吧……”刘翊推周迟，“要是我以后光棍儿了我就来投奔你，求你把小秘分我一个！现在，高中生还是好好学习吧！我找郜轶还有点事要谈。”
好说歹说，周迟可算恋恋不舍地走了。刘翊和小周说话的时候一直注意着郜轶的动向，周迟一走，他就向那个方向望去。
郜轶，Alpha，身高180，比刘翊还要高上那么一点儿。据复印的资料，他出生在BB家庭，一个父亲是私人律师，另一个父亲是省人院急诊科主任，标准的中产阶级精英阶层。要是这是在律师治国出名的米国，他们家可能生活更为优渥。
不过中联是个工程师治国的国家，国家领导多为理工科出身。
郜轶，要不是他所在的34班正好有个超抢风头的班长刘翊在，他应该是全班最受关注的人。哪怕有刘翊分担同学们强烈外溢的探索欲，郜轶也是一个备受瞩目的存在。
首先，他长得帅，其实在高中搏得学生们关注只要这一条倒也够了。其次他性格很冷，与同学交往时不会拒人于千里之外，但如果你和他单独在一起的话也根本不知道怎么开始话题。待人可以说温和，但绝不亲切。很明显他不想和十五六岁的高中生有什么亲密关系。不过他自带一种领导气度，可以自动吸引别人聚集在他身边，也算是很神奇的特质。
平时经常读一些没封面的书，囊括各国语言，谈吐有时能表露出他是个很有修养的人。班里同学都将他视为学神，到了高一下学期都有考试前和学神握个手就绝对不挂科的学校怪谈……
而此时，郜轶独自一人站在学校的人工湖边，头顶是叶子略有枯黄的高大的梧桐树，一阵风吹过，就响起一片蚕食般的沙沙声。
他低着头，注视着脚下的湖水，湖中布满昨晚暴雨冲刷下来的落叶，在枯黄或青绿的层层叠叠的落叶间隙，水面现出它深沉暗淡的面目，在湖面露出大块大块不规则的黑。
郜轶的表情是如此严肃而认真，就好像那黑色的平静水面下隐藏着什么惊人的秘密……等待他的探寻……
刘翊向他那里走去。
“嗨，郜轶。你今天似乎状态不好啊？”
刘翊微微笑着，对随着他越来越近便开始注意他的郜轶招呼道。
“嗯。”郜轶点头，一双眼睛紧跟着刘翊的动作，一副没话说的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刘翊颇为关心地问，“你看起来晚上没睡好，不是很精神的样子。”
“没事。”
“那……你想好今天晚上请什么了吗？”刘翊继续充当打破冷场局面的破冰人。
“你就是来问这个的吗？”郜轶毫无预兆地回了一句挺硬的话。
刘翊嘴角一勾，向前逼进几步：“唉唉，说话怎么这么冲？我们就不能好好聊聊吗？”
郜轶不发一语，眸中已然带了冷意。
刘翊只好原地停下，很无奈地摊开手掌，晃晃脑袋道：“好吧，其实……我是有事儿找你帮忙。”
“嗯？”
“就是吧，之前你输的条件不是请我和周迟吃一个月的饭吗？现在想想，我和小周都不差饭吃，所以想改成别的条件……就是……”
“什么条件？”
郜轶抢先冷冷地打断了刘翊的话，并时刻关注着刘翊的表情。
刘翊愣了一下，脸上终于现出些许愠怒，压低声音吼道：“愿赌服输！郜轶你到底还准不准备好好听我讲话了？我是不知道你一直以来为什么针对我，要是因为赵黎歆的话，我告诉你，她喜欢谁是她的事，你有本事跟我公平竞争，别成天自己没本事引人注意就跟我置气。我TM又不是你男朋友，还得事事顺着你了？！郜轶，你别欺人太甚——”
“抱歉，之前是我不对。”郜轶干脆利落一句话，把刘翊剩下的腹稿全堵了回去。
“……”刘翊深吸一口气，咬牙道，“……你真干脆啊。”
“嗯。”郜轶毫不在乎地一点头，又道，“你刚才说的是……？”
“呃……”刘翊还没从之前剧烈波动的情绪里抽身似地又憋了一下，才憋出一句话，“……呵呵。那啥，心情都被你破坏光了。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就是……嗯……”他竭力使用拟声词拖延时间，就像他后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一样，“那个……嘛……你晓得元旦晚会？”
“嗯，怎么了？”
“唉，这么跟你说吧。只要你元旦晚会能叫上你篮球队所有人和我和周迟以及其他一伙班里的人一起跳《小苹果》，你就不用请我们吃饭了。”刘翊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一句话丝毫不停，像某开国领袖一样潇洒一挥手，指点江山，气概非凡，“请吃饭什么的太没挑战性了！这个条件绝对不违原则而且有利于班级还能显示出你的办事能力人际关系学习积极性！”
郜轶听过，整整沉默了半分钟。似乎这个消息让他十分震惊。在刘翊等得有点不耐烦的时候，他才略显僵硬地重复：“你说……跳《小苹果》？”
“对。”刘翊灿烂地笑了，露出一排大白牙，“怎么样，有胆子迎接这个挑战不？”
“…………行。”
郜轶愣过后又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没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了。
“好啊，那这周末我们去选选舞台服？我个人觉得你们这些站的比较靠后的呢，应该穿得花哨一点才能让观众同样注意到你们……”刘翊趁热打铁，尽快把这事儿敲定得不容转圜，“so……定做一套夏威夷风格的沙滩裤怎么样？裤子上的图案就是一堆红红绿绿的苹果？”
“……………………………”
回应他的是沉默。
“喂，这个谜之沉默是什么意思？你难道想穿视频里那个妹子穿的红白条条连体裤吗……”
“不想。”这次的回答很干脆。
“呵呵，我怎么觉得你这个回答的槽点在于……你竟然看过那个视频……”
…………
……
郑罗是东门市警局的站岗警察。
说是站岗，他的大多数时间却都是百无聊赖地坐在警卫室里，面前是一排排的监控画面，桌上是一个90年代遗留下来的笔记本，一只不怎么出水的圆珠笔。而那笔记本下一般都藏着一部存储卡由于满载网络小说而卡得要死的手机……
今天，又到了中午交班的时间。郑罗提前半小时来到单位，把自行车停在警局院子里，走到警卫室，郁闷地发现早班的小赵早就没影了。
“这小子，不就是交了个对象吗？看领导都走了就早退……”他心里这么诽谤，在桌前坐下。突然闻到一股猪头肉的香味儿。
他定睛一看，原来桌上敞着一个塑料袋子，袋里满满一份泛着油亮光泽的卤肉，热腾腾的，飘出使人口涎直流的香气。袋子边还摆着一双筷子，看筷子尖上油亮亮的，应该是有人刚刚在吃这份肉。
再看那塑料袋边上，竟然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纸。郑罗拿起纸浏览一遍，看笔迹像是个小孩儿写得，内容很逗，这个小孩被高年级的学生欺负了，正好遇上一位警察，帮他解了围，然后他就买了一份猪头肉送到警局谢谢那位警察。
他觉得很好笑：因为这个小孩认为的警察不一定是民警，说不定是交警、工商执法人员甚至城管保安之类的，这其中的区别小孩不一定分得出。而且就算是民警，那也不一定是东门市市局的警察，可能是区里或乡镇派出所的，那这个小孩依然把礼物送错了人。
不过郑罗心里又一暖：这世道人人骂警察，骂城管，骂公务员，其实这群人里害群之马只是少数，大部分人和常人一样过着十分平淡、似乎无趣但又确实在做些什么的日子，这其中自然有他。他们这些人被骂骂也算了吧，可是也确实有人，在一心一意兢兢业业地工作，比如专案组的黎组长，是真的想要为东门市的治安贡献出什么，最近因为连续的恶性杀人案天天加班，还被局领导和市领导劈头痛骂，郑罗真心替他叫屈。而现在看到一个孩子，还能有一颗懂得感激的心，还能信任并喜欢他们这些“警察叔叔”，他真有一种很感动的感觉，自己这些年站岗似乎也站得值了！
但他也同时有些心虚：这些年工作的时候还是有些不认真，在这一份真挚的感谢信面前他感到很惭愧。虽说这信不是写给他的。
“不过，小赵这小子竟然吃了几口吗，太不地道了吧……”郑罗看到那油亮亮的筷子尖，心里突然不舒服起来，“不行！正好现在是食堂吃饭时间，我还是把这个拿到食堂大家一起乐一乐吧。看分量应该挺足的。”
这份猪头肉在食堂收到了众人一致好评，连一脸倦容的黎远皋都尝了一口，也是大为夸奖。大家纷纷议论着这份猪头肉是哪家卤肉店买的，更有人大胆猜测是小孩的家长帮忙做的。这份肉被传来递去，很快就见了底。这时，突然一个人用筷子夹起一片薄薄的硬片，放到食堂的铁桌子上，疑惑道：“这是什么……？”
他身边的同事用卫生纸擦干净了那硬物。看着那硬物的形状，两人都不由出了一身白毛汗，相顾骇然：“这……怎么那么像指甲！？”
①VRP，虚拟现实软件。
②制作眼球石蜡切片的某一步骤，将经过中性甲醇处理的眼球组织于自来水流水状态下冲5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