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漓踏入那间屋子时,压根没想过眨眼间会换一个天地。
那会儿,白其华穿着素白的衣袍俯首在长案上雕刻一枚手镯,约是已经完工,见他进来,笑吟吟地举着镯子说:“雪晶如意镯,是根据你上次说的时空瞬移原理做出来的,能带人到过去或未来四次,可惜为半成品,时间点不够随意,有可能跑到万年後,也有可能是一年前,使用时需注入法力,法力多少决定传送人数。墨墨,你要不要试试啊?”
墨漓如玉的俊脸顿时黑漆漆的。
他为毛第一次见面为表客气称呼她为“姐姐”呢!!为毛为毛?这丫就此打蛇随棍上,一副大姐的模样喊他“墨墨”了,墨个毛!!
为了职业前景,他忍!
墨漓握拳凑到嘴边,假装咳咳两下没接话茬。
“怎麽了?伤风?”白其华飘过来做关切状,还伸手想探他额头。
墨漓的黑脸顿时红了,他眼疾脚快一个瞬移闪到墙根,警惕地看着白其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
白其华噗地笑了,“逗你玩的,你还当真呢!你见过哪个妖精会得伤风的?”
墨漓:“……”
他默默忍下了一万五千字脏话。
墨漓正组织措辞,欲将话题第N次带到正常的方向——比如妖岛的老大是谁?原身是何精怪?怎从未露面等等不突兀且众妖都感兴趣的话题上,忽然听到三声鸣笛。
笛声尖锐刺耳,白其华的脸色马上变了。
上次鸣笛是祝融降临,这次嘛……墨漓正在演算天机,突见半空一道紫雷诡异地朝他劈过来。
“你——”墨漓的话没说出口就被打断。
“小道士,是你联系的同门?”白其华的攻击蓦地淩厉且连绵,比起之前不知高出多少,墨漓几乎是刹那就明白过来,原来,他寻找的万年大妖一直就在身边,而自己的身份老早就被察觉。
墨漓自认聪明谨慎,且自负其道法高明,无妖能看穿他的身份,猛被白其华揭露,顿时恼羞成怒,他眼一眯,杀心顿起。
双方各有隐瞒,打起来才发现势均力敌,一时谁也奈何不了谁,两个昼夜很快过去了,岛上防御结界被破开,围绕着岛屿的迷障也渐渐消失,墨漓的师弟和很多同道的身影出现在众妖面前。
风火雷电,冰刀霜剑齐齐砸下,一只只妖怪尖叫着现出原形,就在斛澜嗷嗷叫着用狐狸头去撞他师弟时,白其华突然丢下墨漓,一个闪身赶了过去。
墨漓并没有追击,他站在原地,看着那些奇怪的建筑轰然倒塌,各种动植物的屍体七零八落横在地上,不知怎地没像以前般心生快意。
他听到她略带笑意的声音:“好了,斛澜,照顾好大家,它们交给你了。”抬头,见她手中的镯子变成忽明忽暗的流沙,将尚且存活的妖精圈住,大约十息功夫,镯子连同斛澜他们都消失不见了。
“妖精,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我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师弟说。
“须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天道不允妖物存在,女施主还是自己动手好了。”道士甲说。
“不行,她自己动手了,我们的功德值怎麽算?”道士乙抢着说完,欺身向前。
“小心。”墨漓正要开口,忽觉不对,他抿抿唇,就莫名地将话语吞回肚里。
所有人都冲向白其华。
要去抢功德了,再晚渣渣都分不到了。他对自己这麽说,可脚步十分之迟缓,也就半秒的工夫,天色忽然黑了,乌云布满整个天幕,一条条紫雷滋滋响着游走。
这是……大道士飞升时的雷劫?
墨漓惊慌失措,闪身往外蹿,只听轰隆的声响不绝於耳,他听到师弟的求救声,却没有回头,只加速往前飞,想逃离这片乌云密布的天空。
“你要去哪?”耳边突然响起一声轻笑,“我拼着魂飞魄散的代价,使用禁术引来天雷,可没打算斩草留个根。墨漓,我本想着让你融入我们,进而心生怜悯放过大家,可你还是选择做天道忠实的爪牙,天道既然如此是非不分,那我只好逆天给大夥瞧瞧。”
白其华的笑声如银铃,悦耳动听,墨漓却冷汗直流,“白其华,我放过你,你别做傻事。”
“迟了,十几年的时间里,你干吗不告诉我这句话。”略带抱怨的笑声里,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朝墨漓奔来。
逃逃逃。
他飞天又遁地,却眼前一黑,等再次睁开眼,就看到自己坐在一株槐树上。
“到底相处了十几年,我还是不忍心让你也魂飞魄散。”
“这是灭神咒,我很久很久以前自创的囚牢,在这里无论人、鬼、神、怪都看不到你,你就潜心修炼吧。靠杀戮妖精得来的功德值绝非正途,天道是个喜怒无常的孩子,有时提出的要求不可一味纵容,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修道的‘道’不是天道,而是本心。”
“好了,我最後这点神魂要散了,啊,墨墨,青山隐隐水迢迢,咱们相见无期了。”
吃吃的笑声中,墨漓沉默看着白其华透明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空气中。
墨漓支着槐树走过很多地方,他可以闻见花香,可沐浴阳光,但却不能跟任何活物交流。这不是囚牢,是墓地,他恨恨地想: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定先无所不用其极地干掉白其华。
墨漓第一个万年,除了修炼,就是用来恨白其华了。
第二个万年,除了修炼,就是回忆相处的点点滴滴,一点点琢磨什麽时机用什麽方式干掉白其华。
第三个万年,地球灵气突然一夕间消失,其後再无修道成仙之人——仙道灭绝了。他开始认真回想白其华说过的话。
第四个万年,他不恨了,再回忆前尘往事,忽然发现,似乎整个人生只有在妖岛的十几年才最鲜活,鲜活得……仿佛白其华就在眼前,她轻笑,她大笑,她微笑,她消失前洒脱而决然的笑。
墨漓不清楚何时喜欢上了白其华,等他朝思夜想,发觉自己心意时,已经深爱了。
他深爱上一个已经魂飞魄散的女妖。
太阳朝升暮落,一天天,一天天。
墨漓除了回忆就是静静观察人类社会的变迁,直到“门铃、沙发、公寓、凸透镜成像原理,穿越时空”这些熟悉又陌生的辞汇出现,他瞬间有了生气。
白其华是不是穿越回去的妖?那她会不会在这个时间点还存在着?
他苦苦推算,可……找不到,找不到她的点滴影子,却找到当年被祝融带走当烧火棍的那颗小桃树——白其华本体的新芽。
还找到了被她送走的斛澜众妖。
那颗小芽不知怎地投胎成了温烟苒,而斛澜早已褪去了天真,带领众妖小心翼翼走进人类社会。
出於爱屋及乌的心理,墨漓关注起这一妖一人。
他看着温烟苒慢慢长大,看着斛澜用尽心思壮大妖族,又看着……温烟苒毫无预警地死亡。
墨漓忽然淡淡笑了。
天道究竟是什麽?彼时灭绝妖魔,彼时灭绝仙道,此时是非不分因果不明。
如果天道不是他的道,那麽……逆天又如何?
他拼尽所有法力,入了斛澜的梦境,指点他找到雪晶如意镯,送走温烟苒,而後虚弱得连飘荡的力气都没有,只好静静呆在温家後院。
墨漓从未想过重回妖身的小桃花能看到他,还能轻而易举进入这片被天地遗弃的空间。
“幸会幸会。”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激动得差点没掉下眼泪。
“我叫白夭夭。”她接着说。他有点失望,心里想:为什麽不叫白其华,白其华比白夭夭好听多了。
可他终是没说出口。
白夭夭很忙,忙着完成自己还是温烟苒时未尽的愿望。
忙着忙着就跟斛澜和祝融有了交集。
他冷眼旁观,想知道被自己打乱的宿命究竟会怎样收场。
几万年的时间,足以让潜心修行的墨漓将天机算升了好几个大阶。
他稍稍恢复了点法力,又开始演算。
结果很糟糕——
白夭夭的回归改了苏月月的命格,导致地下的那群牛鬼蛇神上来查看,温父温母尚在,白夭夭没有及时离开,被抓个正着,为救她,祝融提前觉醒,灭了斛澜众妖。
墨漓盘膝坐了几天几夜,终於想到了解决办法。
他使用了燃烧生命力的禁术,才艰难地将光碟放进温父看片的影像机里。
之後,温家二老提早逝去,白夭夭带着父母的魂魄离开这里,祝融非正常归位,斛澜众妖活了下来。
一切如设想的发展了下去。
墨漓垂首漫不经心看着一夕变白的头发,笑了。
他已垂垂老矣。
法力早在一次次的推算中消失殆尽,无法维持青春,甚至无法维持生命。
他闭上眼,仿佛看到了初上妖岛那天。
“敢问姐姐高姓大名?”他说。
“我是白桃树妖,名字源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猜猜看,我叫什麽?”她笑。
“白夭夭?”他问。
“叫我白其华,谢谢。”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