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愛不到、忘不了、戒不掉 — 全文

正文 愛不到、忘不了、戒不掉 — 全文

她有一双令人魂牵梦萦的手。

她用它们修复患者的躯体、抚慰病人的情绪,使尽浑身解数和生命,来唤醒他人的生命力。

她是一条鳗鱼,拥有鳗鱼「一生只产一次卵,产卵後即死亡」相同的天性,每交往一个男朋友就把他当成最後一个,把每一天都当成世界末日来把握。

然而,她却让我赔上了时间、断送了对於爱情的美好憧憬。

她的出现令我的世界崩塌了。

初次相遇在万芳医院,那称不上是太美妙的邂逅。

民国一百年十一月十八日,这天我到那里看骨科门诊。

「这是运动伤害所造成的吧。」我以笃定的口吻描述道,而非询问。

而医生用一脸「你是医师还我是?」的神情严肃答道:「初判为闭锁性骨折,但情况尚待观察。」

在一旁的小护士咯咯地窃笑着,她说:「放心,我们会给予你最优质的医疗照顾……」

「以及『全方位的服务』吗?」我瞥了她一眼。

她不再答话,继续埋头整理病历纪录资料。

去批完假、领完药膏同时,我问了健康谘询站的人员,骨科门诊那个护士叫什麽名字?她们也没多疑,直接拨给护理长,然後写下一个名字递给我,以及,她的联络方式。

我心满意足地走出医院的大门。

原来,小护士必非真正的护士,她只是个实习护士。

她叫作余佩君,目前正就读苗栗县私立仁德医护管理专科学校五年级,上个月还在新竹的医院实习,这个月便赶来台北。

护理科的她,也很照料她亲爱的弟弟;但她家住宜兰,如今四处奔波的她,也顾不到他了。

「要不是这次实习课程排在台北呀,我也不会来这里的哦。这座繁华的城市啊,可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哟!我对台北的第一印象就是奢侈。这里的居民,普遍生活水准偏高,可以说是近乎奢靡的无止境挥霍呢。附近夜市也很吵,还是乡下和近郊安静的多。」她用极其闺怨的表情,连连抱怨道。那眼神,真的很凄哀。

我放下手上尚未入嘴的川烫牛肉面,意味深远的注视她。

「真的不是这座城市太喧嚣,」我抿了抿唇,喘一口气,「是你的心,太喧闹。」

如果我能预知她待会儿即将爆发的歇斯底里,或许就不会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佩君突然激动了起来,「是他不要我的,我到底造了什麽孽要这样活受罪?为何我要任他糟蹋?」

我赶紧安抚她震荡的情绪,再逐步了解事情的始末、来龙去脉。

故事是这样的,那年她十六岁,识人不清认识了一名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那男人起初对她甜言蜜语、柔情似水,经常在她赶护理报告的时候替她买消夜。有回,她熬夜钻研药理学,实在是饿得饥肠辘辘了,一通电话,男孩就出现在她家楼下按门铃。她感动於他的付出才进而跟他深交,然而随着交往的时间与日俱增,那男人渐渐浮出庐山真面目,开始动手动脚,对她拳打脚踢、恶言相向。当她体悟到事态的严重,打算抽身离开之时,那男人又四处散播「那小护士也不怎麽清纯嘛,也被我玩过」诸如此类贬损她人格、打击她自尊的不实谣言。可真是遇人不淑呐!

凝视着她憔悴的神情,忽然想起唐朝深宫里的梅妃──江采苹所作之诗:「柳叶双眉久不描,残妆和泪湿红绡。长门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她是那般的我见犹怜,令人心生惋惜。

恨悠悠,几时休。

「但你从没想过报复不是吗?你选择了以德报怨,用你的双手,去拯救、去呵护无数生命,让你的善良与爱心放大到极值,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因为没必要。其实,他也让我学习了不少、领悟了很多呢。他使我明白到,爱,是付出不求回馈,也不能因为感谢他人的付出而出卖自己的感情,那样的恋爱是施舍、是单方向的。」

不知道那走运的男人跟余佩君交往时,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态?或许他以为她已被他降伏,成为他爱情的俘虏,但那美好的悸动再也回归不到当初。

控制、占有、侵略,早已让她弹性疲乏;说不定修复了病人的筋骨後,就换她要去精神科挂号了。

「我陪你回家吧。入冬了,天气寒冷,还是我陪你好了。」

走在羊肠小径上,路灯斜射於人来人往的道路上,光害太严重,夜空不见几颗星。

佩君微笑的弧度像极了高挂天际的弯弯月牙,很甜,也很恬淡。也说不上是什麽感觉,她的脸蛋还算清秀可人,却也称不上那种美到令人为之屏息的五官;她的气质是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芬芳,犹如茉香绿茶,甜而不腻、让人回甘。

我不信一见锺情那一套说法的,但明明只是初识,却感觉这是相逢。有好几次,我都莫名的有股冲动,想忽然出奇不意地挽起她的纤纤擢素手,学着琼瑶小说中的男主角,说些露骨的情话。

但人家是端庄娴淑的小护士呢。含蓄害羞的咧!我又岂能因一时的血气方刚,玷污了一朵高雅的小茉莉?是的,那样的唐突、直接,对她而言肯定是种玷污!

於是我收拾起想试图侵犯她领域的念头,将原先欲牵她的那双手,狠狠插入口袋中。那却是种煎熬,难以言喻的。

好不容易走到了公车站牌,我心想终於能解脱,她却又蓦然回眸,倾城一笑:「你可别忘记我哦。下回来复诊的时候,也许还能遇见我呢!你让我知晓,这个世界还不算太颓废、太冷漠,依然有人愿意倾听我。」

语毕,她便毫不犹豫的跳上公车,我目送隔着玻璃窗的她远去。

天寒,心却是暖的。

终於明白为何一首歌曲能动人肺腑。

其实在这之前一直不解直到聆听这首《微加幸福》。

我愣住。

「很好听吧这旋律!但不只是曲调而已哦。歌词的意义,才是最沁人心脾之处呢。」佩君似乎笑得很勉强。

坐在医院的等候区,旁边没人弹奏的钢琴自己奏出悠扬的乐章。

「还在想他吧?」我直捣问题核心,开门见山地。

「偶尔会透过他即时通状态得知他的近况吧。」

她知道我在说「那个他」。她的表情开始变得心碎欲绝。

「不是早该封锁的吗?咦?」

──掰。不见。不想再见你。闪远点。

──滚。永别。早就得领悟。去死吧。

她说,那是他曾对她丢下的话。

字典翻遍所有词汇,我想都无法形容、难以言喻吧。关於,他的恶劣。你的卑微。我的碎裂。

佩君有些哽咽的说,「究竟是什麽时候开始,我只要远远张望他便已心满意足?曾是那般贴近,而今却已变成最陌生的人;实施三不政策的我,不妥协、不接触、不谈判,有时候,只要透过冰冷萤幕看他的变化,这样就够了……删掉,也不一定眼不见为净;封锁,却又舍不得。所以只能透过这小小的视窗,将我缩得小小的,偷偷看着他的状态。」

我看着她,彷佛在鼓舞她继续诉苦。她也用眼神回答我。

──我想放下过去放下你,想对你说没关系。

──可是为什麽眼角却出现泪滴?不是早已麻痹?

我知道这很荒唐,我们才认识不久,但我终究还是克制不住,将她拥入了怀。

「忘记他吧。全都忘记。今天他甩了你,将来你甩都不用甩他!」

「让我替代他,保护你吧,好不好?」

我以为她会很戏剧性的,说出什麽我觉得她该会说出的话。但她只是低着头,什麽都没说。

我以为她只是故作矜持,却不知道她真正的思路。

佩君却拉着我的手跑出了万芳医院的大门。

「在下一个绿灯亮起时,我就会消失。由你先放手,而我先告别,好吗?」

──由你先放手,而我先告别,好吗?

不能问为什麽。我宁可相信她有她的苦衷。

但她跑到对街,却是牵起了另一个男人的手,回头对我说:「其实我跟他,又联络上了。他考上医学院罗!以後也会变成救世济民的好医生呢。我发现,我还是在乎他的。我相信他也还是爱我的,只是四年前没发现我有多重要,我决定再一次相信他。所以,把我们曾经认识过的事通通忘了吧──」

为什麽会变成这样?

难道爱情本来就是一场欢喜被牵、甘愿被骗的,谎言?

最初的暧昧,现在什麽都没。

「如果你这麽深信自己所看到的脸,那我们就注定只见那麽几次面。」她竟说出了令我讶异的话语呢。

看着影像从人海晕开的她,我却没资格说什麽。

我想,多年後我还是会想起她的。

那个短暂出现在我生命中、我心目中永远纯真无邪的茉香绿茶女孩。

她用她的双手,拯救了许多生命;然而,谁又来复健我那还不曾拨云见日就已逝去的爱情呢?

那已然流失的、曾经的,悸动。

宣告不治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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