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说:「所以你赶紧去罢。等我安顿好了,一定去山里打听你下落,你可得给我好好活着,买一幅广阔的地面做你的牧场,这麽着,我只消一出塞,便能打听到你。」
萨以特哈哈两声,却是苦笑。老牧人的笑声素来爽迈,很少掺杂别的心情,这次是个例外。他揭开其中一个包袱,珠玉光晕一泄而出,就连铜钱半黑不黄的色泽,密密麻麻聚集在一块儿,也把油灯的锋头抢个十足。萨以特倒抽一口气:整家饭店上下家生,连同他这个外国老头,一股脑儿拿去变卖,再乘十倍,也绝卖不到这个价钱!
他掩上包袱布,失声叫道:「你,你这……小猴崽,这些钱,你不是……不是作奸犯律、打劫来的罢?」
青年大笑:「正是作奸犯律、杀人放火弄来的,你敢不敢拿去使?」
萨以特听他一说,便宽了心。他瞅着这孩子长大,尽管镇日里冲着他「猴崽」、「汉家小贼」地乱骂,可是老人心如明镜,青年自幼是个嘴坏心善的别扭娃娃,义气大过天,有时想帮他老汉出甚麽力,嘴头却十足阴损。这样的人,若声称钱财是干坏事所得,那必然是反话。这娃娃是在激自己,十来年的交情若不信任,在这危殆难安的都城,还有谁人可信?
於是一拍案台,假装给青年激怒了:「去你娘的,谁不敢拿去使?老子三个包袱全要,你送便送出手了,可别反悔。」
青年绽着如同既往的笑容:「好老汉,胆子还剩着这麽一分两分,我还道你整天烤饼,把脊梁骨当柴火烧了呢。回头逃难出城,外头来的镇兵杀人很凶,可别把剩下的胆子吓碎了。」
萨以特一口浓沫向他呸过去。
青年左手抬起,食中二指微动,不知做了甚麽。萨以特只觉鼻尖儿猛地一凉,伸手擦下一看,见鬼了,这是自己那口唾沫!
书生冷不防插嘴:「你怎麽又显功夫了?」
青年笑道:「来到老回回这破饭店,哪有一次不遭他唾吐的?自然须先有备。」
书生赏他一记白眼,说:「又有哪一次不是你先招惹人家?」
青年右手甩甩左手,萨以特瞪着那几根看似无辜的手指,敢情方才是那副家伙将自己的唾沫弹回,还不偏不倚地黏中鼻尖?
却听青年轻松地说:「喂,羊骚老汉,借你的唾沫当作我的礼物,赠了你,教你留个念想。你回去大山草场做了富家翁,可别忘了咱这老兄弟。」
萨以特汉语说得不灵光,那是口音难改,但懂得的汉文字词不少,听见「富家翁」,便翻着眼睛回嘴:「有你这三包袱,老头子『富』是『富』得起来。要成『家』麽,我这又老又乾的一把骨头,怕是连族里的寡妇也不肯跟我,那……可难啦。」
青年说:「娶不上寡妇也行,你多买几头羊,晚上轮个儿陪你──」
书生喝道:「越说越不像话了!」青年笑嘻嘻地住口。
萨以特任青年满嘴不乾不净地取闹,若在以往,只怕烤肉的火叉早已朝青年戳过去,但这回不同。打从今春诡怪的小小风波之後,终於又再见到书生和青年同来,萨以特不知道他俩是不是当真像看上去那麽好,不知书生对青年最近两回暗地里的来访心里有没有数,更不知道,青年脸上那故意惹厌的笑是否由衷。
他最想弄明白的,是最後这件事──小猴崽,我的老兄弟啊,如今的你是真欢喜还是强颜欢笑?你的笑声可还与从前少年时一般,是心窝子里飞出来的麽?却也清楚,青年最不可能老实交待的,便是这一桩。
萨以特忘了弄明白另一件疑案,事实上他根本不觉着那是疑案,便也抛诸脑後:青年这次不是说反话激他,那三个包袱里的钱帛珍宝,千真万确是青年十三岁起、一年一年杀人放火挣到的。
──杀了连青年自己也未去数算的许多人,当中自有许多武艺低微的弱者;放了京畿几幢高官宅第的火,累及无辜奴仆守卫。
而去年的某一回出行,若不是书生巧施心计,从中偷梁换柱,青年在灭门时会把一户官宦人家刚出生的婴儿也杀害。
可是,书生也不是甚麽善人。青年下手陷害杀却的名字从不错失,是这端稳持重的书生滴水不漏地查察出来,否则也救不了那婴儿的性命。青年偶尔藉器械车马之助,教对头意外而死,一次至多也仅能杀十数人;但书生的计策一次能坑杀几千军士。
萨以特的运气一直很好。这两个令朝野无数将臣恐惧的法外恶徒,多年来掏心剖肺地和他结交,把一间破陋小饭店当成私房倾谈的温馨所在。也因如此,小饭店在京师的历次灾劫中始终幸免,并不是汉族的土地之神灵验,而是人间的恶煞在维护,是两名恶煞动用了上司派给他们的大权,刻意保全一间不起眼的点心饭店,偏偏萨以特这位掌柜的不知就里。
萨以特只是满心地舍不得他们俩,把青年招过来,结结实实地拥抱了一场。那一瞬间,不觉得青年是兄弟,倒有些错觉是长大的儿子了。
轮到书生时,想了想,觉得他多半忸怩着不愿搂抱,便只在他肩上拍了两拍。
「萨叔叔,」书生说,「我小时候第一日来到京城,在你这儿吃了一顿饭,那一顿……很美。」
书生的口才迟钝,跟青年一张利嘴恰恰相反。这毛病萨以特很清楚,便咧开嘴对他开朗地笑笑。至於自己其实并不姓萨,「萨以特」是自己的西域名儿硬译成汉字,这麽多年来,老牧人也懒得纠正。
「你招待的盛情,」书生又说,「我一生记认,永不或忘。我……我是当真的,你不知那一顿饭对我可多要紧,全是叔叔好手艺、真赤忱,赐予我的。我以为京城是人心寒凉之地,那时……可有多害怕。」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甚麽好挂在嘴上谢?」萨以特往书生的心胸轻搥一拳,「再说那一顿怎能算老头子的情?你别欺我人老记性差,我明明记得是他给你俩付的钱,一文也没少,老头子不算请客!」
书生觉得萨以特倒也有理,更加不知说甚麽好。萨以特不想在这等小节上婆妈纠缠,便交待书生:「行啦,替我把这个兄弟照顾好,那我才要记你的恩情一辈子哩。」
书生怔了一下,才说:「他也未必要我照顾。」
就这样,仅仅留下这一句话的玄机,萨以特疑心这二人後半生就要各走殊途。可是心头悬着青年私下造访时吐露的惊心之语,他又问不出口。
二人出门时,书生有些踟蹰,在门边慢吞吞地延挨,扫视着院内家生,从案台看到毡毯,又从炭炉望到菜盆,最後落在院角墙根的酒瓮上。青年不见书生跟上,打住脚步,一边转身,一边对萨以特说:「行了,你最後招待他一斤葡萄美酒罢!否则他走得不情不愿。从今而後,你两个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啦。」
萨以特弯腰打酒,心里嘀咕青年背脊上是不是生了一双眼睛,头也不回,便能把书生的动静尽收心底。书生也是一脸坦然,好像早知自己对美酒的热望能被青年料中。
这二人的默契并不出奇,但心领神会到了这般境地,未免太玄;萨以特有时真疑心汉人的鬼神怪谈有点道理,莫非他俩原是一双拆不开的精怪,只不过起初分开投生,这七八年之中,总算又缠到了一起。
接过一小埕葡萄美酒的书生心满意足。萨以特跟他握了握手,书生碰到老牧人那双被炭火烧起无数疤痕的手时,向来喜怒不明的脸上竟流露心迹,眼眶霎时湿润起来,像是不舍一位亲近长辈般,向萨以特深深拜谢辞行。
「萨叔叔,我在这世上,再没有亲人了。恕我冒昧,这……这许多年,叔叔就像我在都城的亲人。万望叔叔保重,此去余生,我时时为叔叔祝祷安康。」
这道别说得情意深切,如果不是青年上回暗访时曾说过的一句话,萨以特会以为这只是书生临别一时激动。他无措地看向青年,青年却在暗影中侧着身体,谁也瞧不见他神情。书生拜毕,提着小酒坛昂首出门,竟不去招呼青年。
青年这才转过身,最後一次对萨以特微笑。彷佛是那年搬着不知从哪间空屋偷来的案台,放妥後直起腰,也是这麽一笑,相差七八倍岁数的二人便成了兄弟。萨以特追上去,低声问:「你上回说的那……那念头,还作数不作数?」
青年耸了一下肩,不置可否,萨以特甚至不知道他听懂了没有。「我知道你这个人下了决心便劝不转。但你给我记着,老头子……不,哥哥我听你言语,一定拚命逃出城、逃离中原,硬是活着,在天山草原等你!你别教我等一场空。」
青年说:「咱走着瞧罢!」语意朦胧难辨。
萨以特听着很不痛快,暗骂汉人心眼多,便使出绝招:「咱们这算订了约罢?你跟我订约,便要守咱们族人的规矩,不可背信。」
青年拗不过他,答道:「我不令你等一场空便是。」忽然凑过来耳语:「我跟你说,我和朋友们看好了一块漂亮地面,要去那儿垦地隐居,你从天山北面的老家往东南行,翻过天山就到我家啦。到时咱哥俩只隔一座大山,约好了各自骑上骏马奔驰,还能在天山雪峰相会。」退後一步,笑着说:「这麽样安排,你放心了罢?」
萨以特这才心中踏实,原来青年打算得这麽完备,又原来他也思量着要离开中原,那实在无须再求甚麽啦,在中原卖点心的漫漫岁月,最放不下的便是这位老友了。
二人背影在坊曲尽头隐入静夜,仍旧是并着肩走,像以往七八年里每一回酒足饭饱的离去;这回又有点特异,不见他俩打闹,更不见他们传接酒坛子,两条背影似都担着心事。萨以特顾不上打开珠光宝气的包袱,那两条似近还远的背影,瞧得他从脊心到脚底一阵凉。
坐在草坡上牧羊的萨以特,忆及站在店门目送那一刻,後脑又有些发寒。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太阳西移,只能怪自己老来发落,挡不了草原上向晚骤冷的风?不,那一刻定是自己多心了。青年既那般说,便不至於辜负草原重逢的约誓,那件可怕的事,肯定不会成真。
草原的暮色落得总较那座都城缓慢。萨以特自觉已来到人生的黄昏,可是那夜沿着坊曲走去的两个人啊,他们人生的日头才刚刚升起……萨以特突然唱起一首家乡歌谣,当年他和少年老友反来覆去地把这首歌唱到朝阳升起,後来书生加入了,自然被少年拽到萨以特的弦琴边,一块儿熟习那陌生的西域语音歌辞:
「流光飞逝兮,且倚青春;红颜难再兮,携手同欢。天神圣眷兮,魂灵涤净;祸福相伴兮,盛年当歌!」
盛年当歌,盛年当歌……少年们在世上悠游,老人进入暮色,这不是举世不变的道理麽?老兄弟,小猴崽,你不能就这麽走进黄昏。哪怕如你所说,当真干下甚麽对不起人家的错事,哪怕那小书生不要你做朋友,为了老哥哥,你也不许死在我前头,因为你不能违背天地万物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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