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脸﹐是我见过最像天使的一张脸。”
他第一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十五岁﹐父母与弟弟刚死於同一场严重车祸不久。他是我的心理医生﹐悉心治疗我从那个星期天单独留在家写功课﹐就在一夕之间成为孤儿的震惊剧痛。
後来﹐他成为我的监护人﹐甚至把我的英文名字从安妮(ANNIE)改成安琪(ANGIE)﹐接近英文里的天使(ANGEL)。
为着他取的名字﹐他说过的话﹐我特地设计订做一个银白天使顶圈作为婚纱头箍﹐又在无肩带蜂腰蓬裙的礼服背面以别针扣上小小一对透明硬纱翅膀。右手捧一束粉红玫瑰与洁白百合﹐款款踏进教堂﹐我看见所有宾客惊讶与惊艳交集的目光。姑丈轻扶着我左手肘。其实﹐最该带我迈向礼坛的应是我叫了十年乾爹的他。但是持有牧师执照的他要为我证婚﹐分身乏术﹐主婚人只好改成远从纽泽西飞来落杉机的姑丈。
如果十年前我跟姑姑走﹐命运会有什麽不同﹖记得当时我给姑姑的理由包括怕冷﹐会受不了美国东岸的冬天﹔才从台北搬到落杉机一年多才习惯﹐不想在心情最脆弱的时候再换一次新环境---还有什麽原因﹐让我选择由这位心理医生兼牧师领养﹖
他比我大将近整整二十二岁。我二十五﹐他就是四十七了。中年的他长方脸上略有风霜﹐但依然发浓背挺﹐瘦高直立在礼坛中央﹐与礼坛一侧金发碧眼的麦特穿着一模一样的燕尾服﹐乍看之下简直像另一个新郎﹗我慌忙垂下眼睫﹐唯恐再多看他一眼﹐会走错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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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特不爱跳舞﹐开舞之後跳了两支曲子就去招待他的那票单身汉朋友们了。我正打算去喝杯饮料﹐却不料乾爹迎面走来﹐伸手邀舞。
他的指甲乾净﹐手指修长﹐手掌单薄﹐看似学者或钢琴家的手﹐但是一被他握住﹐就立即感到那指肤与掌肤竟然粗糙如劳工黑手﹗那种粗糙对比得我的嫩滑肌肤更加嫩滑﹐每一触﹐都触动男刚女柔最两极的磁场﹐最原始的电波------
不只是他握住我小手的那只大手﹐就连他放在我腰侧的另一手﹐我隔着礼服的一层白缎都可以感觉到那掌心有多粗。也许我真是敏感﹐如他所说是最敏感型的人﹐所以他引用童话﹐叫我豌豆公主。十年前﹐他带我回家第一天﹐领我进给我住的房间﹐当着我面帮我铺床﹐就说要确定床褥最下面一层都不能有任何豆大颗粒﹐不然豌豆公主会睡不着...
不知道他婚前追乾妈的时候﹐有没有叫过她什麽公主﹖乾妈瘦小秀气。她和乾爹都是广东家庭背景的ABC﹐会一点点广东话﹐但日常都讲英文。我住进他们家以後除了事先说好的用国语叫乾爹﹐乾妈以外﹐几乎再也没机会讲中文﹐英文进步飞快。我下课回“家”就帮乾妈一起带幼小的珍妮。乾爹总是很晚回家。
我怀疑乾妈就是受不了每晚等门而走的。可是乾爹对我﹐对亲戚﹐对朋友﹐对教会﹐都说她为了要伺候中风的老父才临时搬去佛罗里达州。这一临时就临时了七年。每次我听到有人向他问起乾妈﹐他总说他时常飞去佛罗里达州看她。他确实带珍妮去看过乾妈﹐不过并不常﹐最多半年一次﹐在学校放寒暑假时﹐一次最多四到五天。他从不说要也带我去﹐我也从不提说想跟去。每次﹐珍妮回来总说妈咪对她多好﹐但是平常我看她倒不怎麽想那一手把她带到快六岁的妈咪﹐只有一开始不习惯没妈哭闹过一阵子﹐後来就没事人似的了,不像我想我妈是到今天还会心痛眼热的。
如果今天妈在这里﹐该有多好...
“你爸妈在天堂里看到你今天这麽美﹐一定很高兴的。”他悄悄在我耳畔说。心理医生﹐真的会看透别人的心事﹐我的心事...
我情绪依依﹐差点把头靠到他肩上﹐赶紧往後仰一下。他拉高我的手﹐引我转圈。蓬纱长裙旋起一波又一波雪白的浪花。亮纱翅膀也随着颤动﹐宛如起飞。
“我早知道我给你取对了名字。你真是个天使。”领我转完最後一个圈﹐他含笑说道。
我还以微笑﹐尽我所能绽放出来最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