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可以选择舍弃,那麽请带走我的「暴力」,
连同有关折原临也这个人的所有记忆──消失到世界的尽头。》
池袋
叽叽喳喳。
貌似有什麽东西要坏掉,叽叽喳喳吵着。
人来人往的街道、城市,没有人注意到这抹难听的声音。
任由那听来不怎麽悦耳的杂音持续响着。
──异常不快。
平和岛静雄站在一处有些灰暗的防火巷,黑鸦鸦的墨镜反映四周景色。
什麽都没有,却也不是真的什麽都没有。
黑色、灰色、大红色。
红色覆在黑色上,灰色的墙面沾上红红血水。
暗红、鲜红混杂一块,刺鼻难闻的铁锈味不受阻扰地飘散於空气中。
「真是糟糕呀……」躺在血泊里的清秀男子,在确认眼前的来人为谁後,先是自嘲似地哈哈大笑,苦笑的脸庞随後换上一抹极度不愉快的颜色。
「不想遇上你的时候,总会很不好运的碰上呢,小静。」
他说道。
──临也生平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糟透得可以,即使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得到什麽善终,但最起码、最起码在准备去死的前一刻,能不见到此生最最最讨厌、简直不共戴天的存在,那该有多好。
至少──在对方记忆里的自己会永远是那个活蹦乱跳到让人炸毛的折原临也,而不是狼狈不堪需要求助於人的折原临也。
「简直糟糕毙了。」
「彼此彼此。」
静雄叼着菸,从嘴里吐出白灰灰的烟雾:「我还想说这里怎麽突然这麽臭,所以走来探查一下,没想到竟然是你制造的呐,临也君。」
「噢,所以想杀了我吗?」
「你说呢?」
静雄冷冷噙了个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临也。
沉重的压迫气氛刹那间凝结在两人身上。
穿着酒保服的男人以及充斥红与黑的情报贩子。
时间就像是静止於这刻,两人相互狠狠地瞪视对方,然後静静地等待哪个人先开口说话。
──追逐好几年头的厮杀,彷佛将会在这之後结束。
不知怎麽地,他们俩莫名有如此错觉。
是先倒下的那个人赢还是反之,他们不清楚也不想明白这份错觉是从何而来。
随着脸色越发苍白,折原临也眼前的景象从勉强能够集中的状态,急速转为严重的失焦,静雄浮有青筋的脸孔,在临也眼里几乎成了可笑的抽象画,模模糊糊、层层叠叠的,只剩显眼的黄色勉强让临也辨识出静雄的脸在哪。
大概真的完了,临也夹着冷汗与焦躁不禁如此地想。
被捅的腹部不断涌出鲜血,腿部因为中弹多枪,逃亡过程中又逞强做了过多负荷量大的运动,简单的起身已成了问题,更不用谈走路会是多麽困难。
当下的临也感觉自己就像是等待被宰杀的羔羊,可悲地连想保自己小命都办不到,只能瘫在原地什麽也无法做,大眼瞪小眼地与脸都快不清楚的死对头同处一个地方。
「杀了我吧。」他说。
即使他还不想死,打从心底半点也不想,可此时此刻的处境实在无法让他往乐观的方面去想,身体所带来的剧烈疼痛几乎要夺走临也的意识,喘口气彷佛都可以令他致命。
「虽然我真的很不想死在你手下呢,小静……总是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最脆弱的部分都被你看光了。」
临也艰涩地笑,头无力地垂了下来:「不过也罢了,至少比被其他人看到好……」至少在死前不必担心会被五马分屍,至少、在最後的最後我还可以确定你会一直注视着我,而不是别的地方,更至少、我能确信自己讨厌你如同爱全人类那般──扭曲。
「啧。」
呼口气,静雄沉默地拿下嘴边的烟,然後丢在地上、捻熄。
静雄没有说话,只是保持站着的姿态俯视疲惫不堪的临也。
要是平常,大概、早就杀下去了。
静雄不太愉快地蹙眉头,现在的他半点儿想干掉死敌的念头都没有,连生气也突然气不起来。
明明比谁都还讨厌这只臭跳蚤,为什麽偏偏在这绝佳的时机,反而出不了手?
静雄对於自己竟然萌生『不想对临也出手』这件事感到极度焦躁。
讨厌,绝对是比任何人还来得讨厌。
没有人会比他还更来得讨厌折原临也的存在。
仅是听到名字就足以使他火大而失控,这样的存在对他而言无非是种折磨,也更意识到自己是多麽讨厌自己。
他讨厌暴力,却不得不使用暴力。
透过临也的眼睛,看见心里深处的自己,每每与临也在厮杀间相互对视,静雄都有种打从心底的厌恶。
「啊啊,你终於想死啦。」静雄带着浓厚的调侃。
「你死了,池袋真的会和平呢,不过──」
碰的一声,墙壁猛地碎裂的声响,接续静雄要讲的话。
同时间,临也整个人因为突如其来的巨响而僵住,不用转头还是任何动作,从脸颊边感受到由使用暴力的男人身上传来的危险气息,临也完全明白静雄离自己的距离是多麽接近。
冷汗不禁滴下,临也吞了吞口水打算开口对静雄说些什麽,但话还没说,猝然而来的一阵天旋地转与腹部的刺痛,就先逼迫临也乖乖住嘴。
等强烈的不适感退去几成,临也赫然从双脚浮空以及自己的身体惊觉一件事──他被静雄抱着。
「啊……喂、喂,小静──…」
「安静闭嘴!」
静雄霸道地打断临也的话,接着勉强伸出手,抓起临也外套的帽子然很粗鲁的盖住情报贩子的脸。
「我说你呀真是烦死了──明明就只是只会捣蛋的跳蚤,要死就不要让我看见!你是不知道收屍什麽的很麻烦吗,啊啊?到底是还想添我多少麻烦!如果还不想死的话,就给我乖乖安分点,臭跳蚤!」
静雄面露凶恶劈哩啪啦念上一大串抱怨,以公主抱的方式将人带离防火巷,额边浮现的青筋也没停止跳动。
但纵使如此,抱住临也的双手却不可思异的温柔,完全呈现大大的对比。
「唉呀……」临也从帽里稍稍探头观望抱着自己的静雄半晌,最後低下头,投降似地低声叹口气,松下身上的警戒。
「小静果然最讨厌了。」他喃喃,语中含有复杂的情绪:「偶尔希望你温柔也不是用在这种时候呀……」
「…………」
没有回应。
对方没有回应。
极可能是懒得理他,临也索性把头靠在静雄的胸膛,微微调整身体的角度,然後安分地倚靠与自己同为死敌的那人怀里,感受从对方体温传来的温暖,安心地阖上眼。
──「真的最讨厌你了。」
厌恶与爱同时。
*****
《相爱相杀。
从彻底的厌恶,在厮杀过程中产生化学变化,转化为扭曲的爱。
为对方、为自己,在没有「喜欢」,只有厌恶和爱同时的崩毁世界,编织仅属於他们的小圈圈持续进行──那名为变调的恋爱。》
吐息菸,灰蒙蒙的烟雾像是也伴着静雄的烦闷飘忽在街道上。
外头的月亮已高高挂起,静雄忘了自己是如何抱着临也闯进新罗家,掐着多年老友要求诊治,再接着何时走出友人的公寓,没有目的性地徘徊附近。
就只是一直走,走着,试图释放心底的那些不痛快。
「烦死了。」他焦躁的咕哝,一张本应该乖巧英俊的脸孔在当下不时浮现可怕的青筋。
如果是不认识的人或许会以为他生病什麽的,可知道的人都知道这个状态的静雄是非常不好惹。
低沉的嗓音持续重覆「杀」与「烦躁」的字眼,感觉上彷佛是想把这些词化为一种力量,以非拳头的「暴力」解放压抑的怒意。
──真是他妈的烦死人了!
到後面静雄压制不住内心的熊熊怒火,「碰」的一声以夸张的蛮力把无辜的围墙打出一个洞,接着泥块以不规律的声响掉落地面、静雄的脚边。
「啊啊,真应该杀了那只臭虫才对。」焦虑的握紧拳头,然後又是一拳打在围墙另一处。
稍早遇到临也就一直如此,後悔着没杀他又庆幸着他没死。
焦躁、复杂和矛盾不停地涌现,困扰着本身不太擅长处理麻烦的静雄几乎要溺死在思绪之中。
杀与不杀……
杀与不杀、杀与不杀……
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
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
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爱他》、杀与不杀……
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爱他》、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
杀与不杀、《杀与爱他》、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杀与不杀……
──『哈哈哈!』
莫名间,他的脑海浮现临也疯狂的笑声。
站在高楼,对着自己开怀大笑。
『小静呀小静,你觉不觉得我们追逐那麽多年的无聊游戏是否该结束了?』
他想起当时的临也是用什麽样的表情,在那月圆的夜空下架着刀对准自己,而他又是用怎样的态度回应对方。
──是呀,是该结束了。
静雄闭上眼睛想。
──为什麽还没结束呢?
他一动也不动站着,长长的留海掩盖掉静雄半张的脸,让人看不出情绪。
「其实、是我不想结束掉吧?」
静雄燃起浓厚的苦涩,想起许久以前从临也身上所察觉到、也不想面对的情感。
爱恋。
「……明明比谁都还厌恶啊。」静雄用嘲讽的口吻对自己低吼,没有发觉嘴边被自己咬出的伤口溢出了鲜血。
那样的存在、那样的人。
什麽都痛恨得不像话,碍眼得可以,偏偏却又比什麽都还让他放不下手。
纵然是那麽地想把对方粉碎,但怎麽也办不到。
折原临也这个人在静雄心中就是这样的存在──讨厌与爱同时。
就像糟糕的毒药和甜酒,明知道要命却就是舍不得抛弃。
一次又一次地,等待对方的出现,等待着撕杀,等待相互对视,等待着对方眼里仅有自己那瞬间,满足、占有对方的一切。
即使讨厌多过於爱恋也无所谓,毕竟他是平和岛静雄,总是有办法在厌恶之中找到自己那份扭曲的爱,对於折原临也那人一份简单不过的爱。
月亮依旧高挂,星星在云朵间若有若无闪烁。
静雄松开握紧的拳头,最後整个人像泄了气般倚靠在围墙,混合复杂情感的眸就这样静静地注视夜空,然後任由思绪没入自己的心底世界。
如果说……可以选择舍弃。
那麽请带走我的「暴力」,连同有关折原临也这个人的所有记忆──
消失到世界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