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山省政府大楼地上十二层,地下二层,总建筑面积达35000多平方米,主体建筑规模宏大,规划严整。不熟悉这里的外人身入其中后,很容易在漫长而幽深的走道里迷失方向。
方铭泽绕步楼梯,直接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面无表情地转过身:“说吧,什么事?”
在停车场突如其来的质问后,他连多余的寒暄都没有,催促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两人下车,一言不发地将他们带到这来。开口就是审问犯人的语气,让本来就对其不爽的简思更加不爽,索性闭上嘴,别过头去懒得回话。
“方哥,您别介意,是我请简记者过来的。”无视于另外两个人之间的剑拔弩张,李天奇摸着脑袋,略略介绍了那匹伊斯法罕手织地毯的悲惨遭遇,解释道:“她也不是故意的,要人家赔钱没道理,这次活动大大小小的费用加起来早就超过了预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年底的董事会没办法交代啊。”
“我跟你说过,只要把账目记清楚,其他事情不需要操心。”方铭泽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头,语气略微缓和。
“您说的话我都记得,可现在我到了这个位置上,就得对公司负责。”李天奇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却依然固执地表达着自己的观点,“会计那边的报表已经做出来了,我看了咱们全年的收益是……”
“行了行了,”方铭泽截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这些我都知道,你今天先回去,回头咱们再商量。”
张口结舌的李天奇被突然打断,又被明确地下达了逐客令,准备了好多天的腹稿、背了好久的数据,又被生生地憋回去,顿时面红耳赤,不知该如何是好。
经过这一路短暂的沟通以及刚才的对话,简思早已发现李天奇是个榆木疙瘩,本性纯良却不谙世事,被推到现在的位置上纯属无奈,却也引人生出几分同情。此刻见他下不来台,连忙解围道:“李总,你就别担心了,方秘书长肯定有考虑的。咱们先回去,嗯?”
李天奇很感激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嗯”字还没出口,便听方铭泽冷冷地说道:“简记者,你留下。小李,走的时候把门带上。”
有的人天生就具备发号施令的能力,容不得任何反驳或辩解。李天奇咿咿呀呀地比划了半天,最后只留下个充满歉意的眼神,关门转身离开。
简思大咧咧地坐进办公桌前的沙发,她倒要看看,光天化日之下、气势恢宏的省人民政府里,这位秘书长大人能把自己怎么样。
“你们俩怎么认识的?”房间大门甫被带上,方铭泽便调转视线看过来,眼底清冷一片。
她语调上扬,略带挑衅地反问:“你刚才没听清楚?承蒙邀请,我去西湖会参加活动,把地毯弄脏了……”
“我是问第一次见面。”
是否做过前期调查,跟究竟是有意之举还是无意为之——简思心里很清楚对方问话的潜台词,忍不住反呛道:“我跟他只见过那一次面,今天是第二次。恕我直言,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哦?”方铭泽绕到办公桌前,倚靠着桌沿,从上往下地俯视着她:“原本素不相识的两个人,第二次见面谈到公司的核心业务,如果没有被打断,那傻小子估计还准备把财务报表给背出来,你们也太有缘分了一点吧?”
且不说那扑面而来的强烈气场,他本身高大的身形就很容易让人感受到明显的压迫感,在如此近距离的互动中,简思努力调整着呼吸才没有乱了节奏。
女孩小小的个子,却脊背笔直地挺然端坐,仰首看着那人,目光炯炯如同燃烧的火把:“缘分并非什么稀奇的东西。你不敢相信的,他敢;你自以为是的时候,我没有。这很难理解吗?”
“我并没有评价是非对错,毕竟记者天职就是调查报道。”对视两秒钟后,方铭泽转身回到办公桌后,肘臂随意地搁放在扶手上,视线却依然锁定着她,“李天奇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不适合跟你们这种人打交道。离他远点,就当给我个面子,好吗?”
“方秘书长还有求人的时候?”明知道这句问话不很得体,简思还是头脑发热地说了出来,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自顾自地继续:“您在我这里好像一直都没有什么面子。”
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我从来不会强迫人做出无谓的牺牲,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听到这话,简思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愤然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想要什么?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轮廓清晰的薄唇勾出明显的弧度,“鸿博网报道这次人大改选的任务交给你了吗?”
谈到工作,简思的大脑一时半会儿接不上线,却还是本能地反驳:“在《新日报》还有可能,托你的福,我一个初来乍到的怎么可能负责这种重头戏?”
“让我换个问法,”方铭泽向后靠倒在椅背上,胸有成竹地问:“你想像王谦那样当上首席记者吗?”
副总监或许误以为简思与省政府关系良好,想靠她来牵制王谦的暴脾气。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这所谓的“关系良好”是怎样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所以她才要靠更加努力的工作来赢得尊重,以便在真相曝光之后,依然在鸿博网留有一席之地。
每届人大其实都类似一场秀。别看记者们追着代表搞包围圈,为了问问题争得头破血流,真正涉及到会议的核心,也就是改选议题的时候,无论你是大报首席,还是小报临时工,都得乖乖坐在台下,等着听政府的新闻发言人念通稿。
即便有人实现走漏了风声,提前得知了当选名单,也不能提前报道,必须等待官方统一口径。在和谐压倒一切的背景下,新闻自由也不能影响社会稳定,倘若正式公布的人选和预测的不一致,站错队的各方势力恐怕就难以捋顺了。
当然,还有一种特殊情况,那就是在政府需要为某位领导新闻造势的前提下,特别是有的候选人本身并没有足以服众的实力,为避免其“当选”后的舆论反弹,实现有计划、有策略地,通过特定的渠道“预测”改选结果。
这些特定的渠道私下里与政府部门关系良好,经常可以采访到“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相关人士”。明眼人往往能够根据消息的具体内容,推测出消息来源。可这一切根本无据可查,以至于成为所有人都知道,却又不能说穿的秘密。相应的,“特定渠道”也就成为外界分析时政走向的参照物,外媒和政论者都会对其格外关注,其舆论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如果有哪个记者打通了与实权部门的联络线,自然会坐上其所在媒体的第一把交椅。
作为萧山省政府主管宣传工作的秘书长,方铭泽处于新闻食物链的顶端,手下可以利用的渠道必然少不了。他愿意选择鸿博网或者《新日报》,甚至简思本人,事实上都只是一句话的问题。
“为表诚意,先来个‘试用装’吧。”天生带笑的凤眼里闪烁着不明所以的光芒,“林省长在萧山省为政多年,受贪腐案牵连,赴华东直辖市任职的命令被无限期搁置起来了,我们是不是该给他留个位置?”
简思的眉头绞得更紧了,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悲观预测甚至认为林省长部级到头,留在本地退休就是最好的结局了。
事实上,王谦早已准备好了一篇檄文,质疑萧山省成为无能庸官的养老院,准备在林省长连任的消息确定后,第一时间发到鸿博网首页。
只是,方铭泽确认传言并授意提前引爆舆论的目的究竟何在呢?
她可不相信一张薄薄的面子能够值回这么重要的消息。李天奇也只是他手里的棋子,又不是耽美小说,怎么可能为之抛家舍业。
将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去,简思敛回神智:“我现在还只是个助理,发什么稿件都是记者说了算,谢谢你提供的消息,可惜无福消受。方秘书长慢忙,先告退了。”
方铭泽也不勉强,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名片递过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有什么需要随时打电话。李天奇和西湖会那边就不劳简记者费心了。”
简思根本不屑理他,混乱的思路急切地需要梳理,面前这人城府太深,在他身边连眼睛都不知该看向哪里。这种被严重威胁的感觉,让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这间陌生的办公室。
刚转过身,她身后的右手便被牢牢握住,掌心还被强行塞进了什么东西,低沉而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就算你不接受我的‘好意’,基本的礼貌和教养还是要有,嗯?”
来不及回头,整个人便被硬生生地推了出去,漆黑的大门随即牢牢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