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清流眯着苍绿色的眼眸,上身贴着我的,他那份重量压下来,我还是深深地喜欢他。既然他觉得早上的一吻代表我仍爱着他,那我就让他这样想。在我双唇碰触他温热的皮肤时,我知道,忘忧使我丢失了什麽东西。
占有慾,以及,嫉妒。
只要古清流幸福,在他身边的人不是我,我也丝毫不在乎。我是我,他是他,我有我的抱负与责任,不管我有多爱古清流,也不可能为他放弃这些。若要我跟古清流在一起,他会损失太多:同志的身分、不能公开的秘密、无法生育後代、必须自杀的我,以及我自杀後、他独自承受的伤痛——由於我离开他是得大於失,故此,在吻着古清流的那个早上,我就决定,我的人生,今後不再有古清流在其中。
说这是一种量化的爱情,也不尽然。药保留了制药者对情人的爱,同时产生一种生理的排斥,使制药者无法接受「厮守」、「陪伴」这些世人以为最圆满的事,而必须远离情人。因为情人使我们眷恋尘世,正如芳姨之无法离弃情人与女儿——所以我们一旦服药,我们骨肉鲜血中、来自祖宗的教诲便苏醒,使我们以生命为代价,在依旧健壮的年华划下圆满的句号——能超越生命与历史的,唯有药方。
忘忧,忘忧,的确是一个好名。人陷於爱情中,带来最大忧思的,无非占有慾与嫉妒——有那麽多人因为得不到情人而玉石俱焚,又或为伊消得人憔悴,後者将爱转为恨,把爱情——由污泥一样的人身上所昇华出的莲华——扭曲成最污秽自私的东西。
我母亲说忘忧是一种最自私的药,何以我明白了药的效用後,反而觉得这是再美好不过的一种药?
没有期待的付出,抛弃收获的爱情,潇洒乾脆的离场,不会有分手、不会有纠缠,不会看见情人丑陋的嘴脸。
唯一自私的地方,只在於药方夺去我族年轻生命的这点,但是,它同时教我们体会最伟大而不伤害自己的爱情。
我愈来愈想生下後代,使我的生命及早走到尽头,下到黄泉,我会问我母亲:「你直到弥留之际,最爱的人仍是我父亲麽?」也许我母亲过於珍重那份爱情,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因此我连我父亲的姓氏也不知道。
将我最真挚的誓愿藏入四片唇厮磨的那份温馨里,我在心里对古清流说,在我死时,一定仍深爱着你。
(八)
要不是得到强叔大力引荐,我加入禾苗饮食集团的事一定不会这麽顺利,不过半个月,一切尘埃落定,它分配我到旗下的桂凝露酒家做事。头一个月在厨房做打杂,做的都是切材料、雕刻伴碟装饰这些细微工夫,却考基本刀功,需心思灵巧。别看厨子都是大老粗,在做菜这档子事上,比寻常妇人还得细密精准。过了头一个月,若表现好便晋升到三镬——也就是能炒小菜的厨子中、最低层的一个。
在厨房不是每个厨子都有资格碰这一只镬,必先熬个一两年打杂,才有机会去炉边炒菜。我之所以不用热一年,是因为见工那天我就做了一桌酒席菜,我的工夫又都是本来任职那集团的行政总厨的强叔所教的,使其他厨子莫不震惊我这小伙子年轻如此,就有此功架。
有个位高权重的老师傅把我留下来,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他一起上电视节目。这刘师傅不时在大电视台的饮食节目客串当嘉宾,曾赴内地、台湾学艺。我还是婉拒了。我自知是个短命种,只想在有生之年依我志趣做事,不求名利,但愿养得起我儿,也实在无意出风头。
这集团不急着聘人,我又是熟人引荐入去的,故它让我过了元旦再上班,这时才不过十二月初。古家所有厨子均出身自不同大集团,全都经验丰富,一知道我当真进了禾苗集团,纷纷教我更多功夫菜,强叔跟荣叔说我基本的都学了,应回归本源,练刀功跟雕琢。於是我便一整天磨在厨房练习,如把十多只鸡蛋下油镬,炸得只只金黄、色泽均匀才叫合格;用胡萝卜雕动物、甚至是观音,偶尔应古清灵的要求,给她雕一些卡通公仔。最困难的是用软豆腐切丝,豪哥刀功最强,他就能於十秒左右把一块豆腐切成幼发般的细丝,浸到水里,丝丝分明不断,煞是好看。
话虽如此,我真正能待在厨房的时间不算多——至少没以前那麽多——因为古清流待在家里的时间愈来愈多。以前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个月还不知有没有一半日子在家里过夜,那时我多口问他:「你才入职一年,老爷又要你由低做起,你才不过是一间子公司的副经理,有那麽忙吗?」
「笑话,你以为我天天坐在办公室就行?」古清流当时嗤之以鼻,许是睡不足、人又倦,声气跟面色都不好:「我也得去应酬。」
某次他把一份重要文件遗在家里,我恰好在家就给他送过去公司。我向那大堂小姐出示那份文件,她知我是识得古清流,就放我进去。我也不知怎搞的,到了他办公室门前,急得门也没敲就开了门。门竟然没锁,我一眼看见一个衬衣半敞的长发女郎坐在古清流腿上摇个不停,我一怔,把文件掉在地上,火速关门出来,心跳得像要病发般,我差点以为自己会猝死。
当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