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白苓带着肿了双眼的松景女侍顺流而下,白美莉号现在停靠在无名指河口,方便她晚上回来睡觉,鶺鴒中队的战斗机原本设计就没有客座,白苓只能让良欣窝在以前放炸弹的货舱,并且拿自己的棉被给她靠着,良欣一路上不住地道歉,间杂抽鼻子的颤抖,像是一声声「不好意思」可以拉回儿子的生命,白苓除了「不用客气」之外,越来越说不出别的话,等到她拉下飞行帽的护目镜,终於下定决心不再理会母亲慌乱的呓语。
螺旋桨开始旋转,引擎噪音瞬间盈满耳道,白苓已经听不见良欣的啜泣,她想到要提醒乘客等下起飞会有的加速度,但来不及了,心脏沉向肚子的错觉来得如此熟悉,她们已经随着白美莉号拔向天空。
停靠河口港湾的船渐渐离开她们的视线水平,视野像是脱去冬日大衣焕然澄碧,近午的太阳闪耀得天空发白,蔚蓝海面蜿蜒着一道道银波,海上有船,小得难以与波光分辨,浪花在海岸画上一道曲折白线,白线之上展开这段日子生活的平原,深蓝的鱼塭、浅绿的原野、金黄的稻田、银白的城市,全都织进这片画毯,直抵暮塔山脚,折上那一头的天空,山头隐没云间。
引擎声隔着耳罩依旧隆隆,海风打过双颊,吹起白苓溢出飞行帽的丰密长发,她凭海岸为标,向北长驰,良欣也许还时不时抽一下鼻子,但白苓的耳中只有螺旋桨的转动,就像仅仅一个多星期前她的每一天,即使炮火在她的前面、後面、左边、右边轰然作响,她还是只听着「白美莉」的引擎,无论部队移防或跨海流亡始终跟着她的唯一慰藉。
三十五分钟後,「白美莉」停在有丰湾港外,突然安静下来的世界像是梦醒,白苓搀着良欣下飞机,良欣把嘴抿得苍白,整张脸只有红肿的眼皮有血色,白苓默默伴着她走回村里,良欣的丈夫与儿子住在一座白漆斑驳的红砖院落,来开门的年轻女孩见到突然归来的大嫂大吃一惊,慌忙领着良欣进去看孩子,对白苓只留下一句招呼,留在门外的白苓不久听见穿出小窗的嚎啕大哭,终於决定是自己该默默消失的时候。
回到暮塔河河口,白苓必须强迫自己降落,抱着告别的心看着慢慢狭窄的世界,这次航行还不致耗尽燃料,但她知道自己的收入支撑不起飞行,即使逃离战争,自由仍然是奋战也不保证能获得的奢侈品。
她原本打算下半天就在海边消磨,但只要碰触白美莉号还发烫的钢壳,她就回忆起引擎的震动,於是还是搭上进城的客舟,在午後踏入爱口茶坊。
茶坊是安静的,所有人都在看她,五、六个长途旅行打扮的外省商人,三、四个把糕点、凉茶摆满小桌的中年女人,旁边是拿着空托盘的小爱,吧台前的年轻男人也转身面向门边,杰彬从砧板抽空抬头道好。白苓推门之前,他们必定正热络地谈着什麽,但内容怎麽也让人猜不出来。
「你回来了!」爱云对她扬起日复一日的笑容,也许就像面对每个踏入茶坊的客人一样。
吃点心的女人们打量着白苓,白苓认出一、两张熟悉的脸,都是爱口的常客,突然一个陌生面孔开口:「你应该是白苓小姐吧?来自坛山的飞行员?」
「是的。」白苓迅速反应,但不明究理。
「来来来!喝一杯!」最胖的那个外省商人高举茶杯,但他肥嘟嘟的红脸不像是在喝茶。
白苓走近桌边,一边注意到另一桌的视线也跟着她移动,小爱凑近她身旁,用不至於让旁人听不见的低声说:「他们都听说了你开飞机载人。」
白苓一时不明白现在的状况,手中就被塞了一个茶杯,两桌客人七嘴八舌问她怎麽送良欣回家。
「我有看到你起飞……应该是起飞吧?」原本坐在吧台前的年轻人也走过来,「那时候我正好出来吃午餐,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了,太阳太强,看不清颜色,但我从来没有看过从海的方向飞来的飞机,所以一定就是你吧?」
白苓匆忙回答接踵而来的好几个本质类似的问题,然後才想到应该要微笑,所有人都对良欣儿子的伤势表示关怀,但也有有志一同地很快把话题转向飞机,他们想知道坐在离地面数百公尺高的铁壳中是什麽感觉?想知道不到一个钟头前还在暮塔河口的两个人是怎麽到达有丰湾?
「我也蛮想这样回家的。」其中一个外省商人说,她是一个把灰发全部往後脑梳的老太婆,「吃到这把年纪越来越受不了在驴子背上颠。」
「钵兰和外省之间没有客机交通吗?」白苓问。
「我们那里是有几间货机公司兼载客的,但都没有飞来钵兰省。」老太婆再次打量白苓,从头顶的护目镜与飞行帽,到脚上不曾换过的长筒军靴,「白小姐,若是请你载我回去,如何?」
「这……」白苓一时不知道该怎麽开口跟她解释燃料、生计和其他自己也不想思考的东西。
「客机在这里是独占生意,应该要收取比外省更高的费用,还有空机回程的成本要考量。」老太婆对白苓眨眨眼,「我叫碧蓉,请多多指教!」
这一天结束前,黄碧蓉与白苓简单谈好了客运费用的计算方式,近六十年的老商人经验让白苓只有应声的份,直到当她拿着预付款买回甸沉沉的燃料,才感觉到天空真的不远。
心情是轻松了,手臂却很重,她有些後悔没有想到跟店家借推车,但就算借了也不可能推出上城吧?她还有从渡口到海滨的漫漫长路,已经远远地希望起会有正好来接人的牛车有空位搭便车。
雨点般的脚步声哒哒靠近,在繁忙的上城街头她不以为意,然而在脚步止息之际,白苓手中的重量霎时轻了,她看到一只淡褐色粗糙的纤手,还有浅笑的爱口茶坊女侍。
「小爱,你怎麽会在这里?」现在才刚入夜,还远远不到茶坊休息的时间。
「今天人少,晚上请了月休。」何爱云不疾不徐跟着她步伐,「恭喜你找到合作夥伴!」
「黄女士只不过跟我约了下次载她来上城的时间,要不要长期合作还要看之後的状况吧?」
「有了碧蓉婆婆的口碑,你接下来就会忙了,可别小看她的人脉和行动力。」小爱十分认真地说。
有段时间她们只是静静走着,不知道是天晚了还是夏天已经到尾声,迎上双颊的风没有往昔黏腻,两旁店铺在关门前最後的热闹,沿街黄灯映着向晚初蓝的天色。白苓瞥了一眼身旁的女孩,爱云平静的脸庞在夜色中朦胧,黑发尾端随着步子在肩头跳跃。
像是音乐,白苓没来由地如此想,虽然离开中学之後她没有再听过什麽军歌以外的乐声,也许是今天太过美好,撇开良欣的泪水不谈,她在钵兰降落後第一次再度升空,并且在当天下午得到第二次起飞的机会和资金,随时哼起歌都不奇怪的心情延续到现在,和这个善良体贴的女孩并着肩,走在开始熟悉的「回家」路上。
已经接近渡口,代表短短的共路就要结束,白苓开口打断宁适的片刻:「我要去搭船了,谢谢你陪我走了这麽一大段!」
小爱扬起靠近她的眉毛,没有马上说话,但在白苓想把两人合力提着的铁桶移到自己这边时,小爱使劲把铁桶拉回两人之间。
「白苓,你回去海边还有一段路吧?」小爱止住脚步,连带让白苓也停下来,低头望她难得严肃的脸。
「嗯,希望有便车,这时候稍微晚了。」白苓不明究理,如实回答。
小爱一抿嘴,抬头郑重且肯定地说:「我跟你回去吧!」
「咦?」白苓意外看到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笑,有点怯生生地问,「你也要去河口吗?去的话是不很久,却还要加上你一个人回来那段路,到家的时候应该不早了!」
小爱脸上漾起淡淡笑容,让她看起来又变得熟悉。
「还是比我平常下班早得多了!」她顿了一下,嘴角稍歛,「让我看看飞机,好吗?」
後来白苓很难记起这一晚她在想些什麽,她可以翻开笔记本,抚过上面简短的文字,但这必不能完全表达她的此刻,或者她的回忆已经被之後的种种染上色彩,一切都不得而知。
她们在渡船上聊起旅行,小爱来自东北岬,对南钵兰的人来说几乎像外省一样遥远,要搭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到离家最近的站──也是兰原铁路的终点站,哥哥会驾着家里的渔船到滨海的小车站接她;白苓告诉同伴这几年来随着部队移防,她几乎飞遍了整个坛山大陆,好几次飞过故乡的上空,却没有一次在地面上接近。
「或许这是我的幸运。」她由衷地说,故乡小村在战火中依然春耕夏耘。
她们合力把燃料搬到海滨,走得彷佛比平时长,但远远长不过不断的话语,直到爱云一次抬头,轻抽一口气,然後便屏住声息,还给港湾一片沉默。
昏白月光斑驳在暗蓝海面,反射晶亮框出近岸灰影,机翼斜迎着她们走来的方向,螺旋桨像是月色中的黑花沉静。
「第一次看到吗?」白苓悄声,虽然像是自己家的地方,爱云的反应让敬畏的氛围油然而生。
一会儿,小爱才点头,还没有脱去着魔般的表情,但总算能细声回应:「这样的东西……真的能穿越大洋?」
平日玲珑的女孩完全卸下世故,只存海风轻拂的飞发和T-shirt下单薄的身体,瞬间让白苓回想起十八岁的自己,也是这样第一次看着真正的飞机。
没有注意的时候,话已经闯出她的嘴:「穿越大洋是没办法,但可以让你进入天空。」
小爱回头,脸上不若白苓期望中的惊喜,而是很慢很慢地,从若有所思中,绽开暖暖的微笑。
「谢谢!」
月光下宁静的海岸不再沉寂,灰绿色的「白美莉」亮着黄灯,在螺旋桨沉闷安稳的噪响中升空,渐渐成为紫天之中一个没有形状的亮点,如同无云之夜另一颗会移动的星。
「当一个人纯粹地喜欢什麽东西的时候,似乎总是特别可爱,特别是在她喜欢你的东西时。」白苓想不起来那一夜在小爱离开後,她是以什麽心情写下这句话,但如果问她的话,她会说那个晚上是一切的开始,不论好的或是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