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前天晚上把腿给摔了。
也不知道他怎麽想的,昨天半夜两三点在医院给我打电话说:「容容,我饿了。」
当时我正画图,一听到他声音,尖锐的笔芯就折了,一小摊碳粉喷在纸上。
「你哪儿呢?」
「北医。」
「你怎麽就进医院了?」
他朋友把他扔急诊就走了。
他居然没跟任何人说,自个儿在医院躺了一天。
「想吃啥?」
「皮蛋瘦肉粥。」
「大晚上的哪儿给你生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披衣服出门。
家外面两条街有一间永和豆浆,可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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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的时候我看了一部电影,讲得是一个癌末父亲以及跟他不亲的女儿。
我看完之後焦躁的不行,那让我一直想到我爸,即使他健康的很。我很不愿意想起他,我太容易想起他了,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都能让我联想到他。
那天我做模型做到很晚,在电影院里顶着两天没洗的油头以及快要爆炸的膀胱,心里满是干意。出来之後我没办法抽离自己,思绪很乱,一路从市民大道走到忠孝东路再走到永吉路。市民大道三段跟四段根本是两个世界,三段全是车行,半夜静得跟死了一样,四段全是热炒和居酒屋,空气里都是油烟味和香菸味。等快走到家的时候,都快凌晨两点了,我才发现自己走了一段远到从没尝试过的距离,小腿酸胀,脚底疼痛。
LINE响了一声,国文课的助教学姊提醒我们要交国文作业。
我恨死国文课了。那个老师根本就是废物,把大学生当小学生教,上她的课根本就是浪费生命。偏偏这课没期中考,没交作业就过不了。
干,没事走什麽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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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在外面住,跟爸很少见面。
应该说从高中以後就很少了,自从他不住家里之後。他总是挑我跟妈都不在的时候回来,然後又匆匆离开。
他来了没来,他要是不说我根本不知道。
我们几个礼拜会聚一次餐,通常急着要走的是他。不过上了大学之後就变成我了,理由大多是要回学校赶作业。
我爸是个非常会说的人。
不是话多的意思,虽然他的确不寡言。不过他的会说在於他说话时的模样。他的声音语气,一切都会让人不禁着迷。
我自己是个很不会说的人,在事情发生的当下,不管是吵架还是争论我都很难说出自己的真正想法。我想是因为我很笨吧,思考很慢,大脑神经突触之间的电流安培数不够,只好常常在心里马後炮:其实那样说比较好、其实我应该那麽做的……
所以我对心生憧憬的自己感到深深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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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吃完之後想上厕所。我扶着他下床,坐上轮椅,再扶着他上马桶。
我小的时候,每天早上他都霸占厕所,所以我要比他更早起好刷牙洗脸。听说男生都这样,可以自主控制大肠,说拉就拉,羡慕死我这个长期闭结的。
他现在进化成吃完就拉,连控制都不用了。
我扶他上床的时候,他说:「没吵着你睡觉吧?」
「没睡。」我说。
「赶图呢?」
「嗯。」
「那你要不回去吧?」
「就张图,不碍事。」
他躺下,两眼看着天花板。
「我的女儿噢。」他喃喃道。「都成大事啦。」
我提他盖棉被,抚平被套的皱褶。
「睡吧。」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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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需要爸妈养的时候,我的一切开销由我妈负责。
爸的钱除了缴瓦斯水电网路电话费,都花在自己身上。他是月光族,积蓄一点点,负债也只有一点点,因为他不理财,但也不刷信用卡。
他的薪水是我妈的两倍,但我妈的积蓄还是比他多。
我念的私立大学,一学期要五万块学费。一个月生活费七千块钱,大概得花一半在材料上。台北物价高,我得勒紧裤带生活才不会透支。
我妈常常要塞材料费给我,我不愿拿。
我觉得我太花她的钱了。
我忘了那时候我有没有怨我爸。也许有吧。他在外面跑生意,我连他睡哪儿都不知道。
可说实话,我却很习惯没他的日子。
是我的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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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老是说自己一事无成。
我妈就会说:怎麽会一事无成呢。
我妈老是要他放过自己。
我爸都说:我不觉得委屈啊。
我不知道他是需要安慰还是只需要倾听。我觉得男人好麻烦,安慰还得顾及他的自尊。
所以我通常都只是倾听。
他做过很多生意。电子、废钢、媒、龙虾……
也许做大事赚大钱就是他的信条吧。
我妈不拦他,我也就不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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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我给他买蛋饼当早餐。
我爸一般不吃早餐的,每次都只喝咖啡,不过以前公司楼下买咖啡送面包,他还是会拿,只是都不吃。他还住家里的时候,都扔冰箱里头,通常就会进我的胃。
想了想,我又给他买了星巴克。他喜欢星巴克的拿铁。
星巴克,配蛋饼。
这个组合任谁看了都会想笑吧。他默默的吃了,也看不出高不高兴。
「你妈呢?」他问。
「上班。」我说。
「你没告诉她啊?」
「你要想告诉她的话会自己说吧。」
他一会儿没说话。
「事儿谈得怎麽样?」
「啥事啊?」
「结婚啊。」
「不结了。」我说。
我爸诧异的看着我。「怎麽突然就不结了?」
「他受不了我不能每天晚上给他做饭这件事。」我吃着我那一份厚片。「我不爽,就分了。」
「不找新对象啦?」
「不找了。」我说。「Jessie陪着我就好了。」
「Jessie是谁啊?」
我翻了手机相簿。「喏。」
我爸看了看。「你啥时养猫啦?」
「大学就养了。」
「我怎麽都没见过。」
「她静得很。我不在的时候她都在我房间睡觉。」我说。
他回答了些什麽我已经不记得了。也或许他什麽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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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爱他?我告诉你,程云在外面不只你一个女人啦,但我可是程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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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们全家出去玩,是夏天。我爸跟我妈在饭店吵了一架。
那时候我很小,只记得我妈坐在床上,落泪。
那是唯一一次我妈在我面前落泪。
我爸第一次跟我提起离婚的事,是在国中还高中的时候。大概吧。
我妈在洗澡。他躺在饭店的床上,用着商量的语气。
我当下心里充满了咒骂,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冲着他说了两次去死。
「去死。」
「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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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啊?」
「一个小姐,姓宋。」
「她是谁?为什麽要见她?」
「去见她就对了。要记得打招呼喔。」
「喔……」
爸带我坐在一个年轻的女人面前。
她说了什麽,我回答了什麽,怎麽离开,我全不记得了。
她微笑着。
但我怕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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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看过你没有?」
「谁?」
我坐在旁边削苹果,切下一片给他。他摇摇手,於是我塞进了自己嘴里。「别装了,你知道我看过你手机吧?」
他一时愕然。一会儿又收起表情。
「别说傻话了。」他说。
我切完水果,放进一旁的盐水盒里,递给他。
「一会儿吃了。」我说。「补点维生素。」
他不接,我就一直举着,举得手酸,便不愿意举了,拿着叉子自己吃了起来。
「……什麽时候的事?」他说。
我没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来,双目直视他。
「你记不记得我高三暑假,我一个人在家,你回来的时候我对你说了什麽?」
我看着我爸的双眼。这是唯二个我不像他的地方。
我很轻很轻的摇了摇头。
「你不记得。」
我把手上的保鲜盒摔到地上。他是玻璃材质的,但是够厚,没破,只是发出很大的声音。
「你什麽都不记得。」
我和想来劝阻的护士擦肩而过。
没人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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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微波了前一晚剩下的饭菜,边吃边哭。
我一直以来都是憋着声音哭的,已经很久没有放声大哭了,我还以为我会忘记,才知道这种从一出生就学会的事是怎麽也忘不了的。
我蜷在椅子上抽噎,一边把饭送进嘴里,囫囵嚼食。到最後脸上已分不出是伤心的泪还是被饭呛到而咳到流泪。
我到底是怎麽把那句话说出口的?
在我爸眼里我一定冷酷又毫不在乎吧,这麽轻易的、不信任的、无所谓的对他。
如果我那时候在他面前流泪而不是躲起来,如果我那时候求他不要这麽做而不是假装豁达,他是不是就会留下来了?
最让我恐惧的是,他知不知道我很爱他。
毕竟从未言明。
是我的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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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第一个喜欢上的人是K。
我和K小时候是邻居,经常玩在一起。後来他考上了别个学校的资优班,便搬家了。之後某天不知为何我想起他,想用那时已经发展成熟的脸书寻找他,却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他的姓名。
高中时,我们被分到了同一班,当然一开始完全不知道。过了几个月有一天,我们碰巧一起搭公车,聊了一会儿小学的事,现在想起来明明我们说的话都能对上,那时却还是没有认出彼此。
是K把这段谈话告诉了他的妈妈。
是K的妈妈认出了我。因为K早就忘记我了。
即使如此我们之间还是有了非常奇妙的联系。我们变成了算是很要好的异性朋友。
因为这个非一般的缘分,我私自将他放在心里非常重要的一个位置。
当然K什麽都不知道。有一次我们起了争执,他对我说了很重的话。那时候我毫不在意的笑着跟他道别,他走远之後我对我身边的女同学H和C说:「我觉得他太幼稚了,争论不过就说这种话,我以为……」
讲一讲我就哭了。我在通往侧门的走廊上公然落泪。
H拥抱我。我哭得非常放肆,眼泪都沾湿了她的运动服,真对不起她。
「我以为我们很要好的……呜呜——」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为了一个男孩落泪。
当然,K什麽都不知道。
上了大学之後K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但很快就失恋了。他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跟我的制图桌奋斗,那个烂平行尺的钢索掉出来,我怎麽塞也塞不回去。
我问他要不要出来跟我聊聊,他说好。
那时候是星期二,我们约星期五,晚上八点。
我念的系让我无法在自己身上花太多心思,平常连防晒都会忘记抹,但我那天却化了妆。我没什麽胸部,却还是穿了低领的毛衣。
他还是那样,穿得一身理工宅男。
我骗他说我现在皮肤差得不上妆就见不了人。
也只有男人会相信这种鬼话。K自己的皮肤都比我差。
我们聊了很久,聊了很多大学的事,听他抱怨他那目中无人的室友L,听他鄙视那些不知上进的同学,甚至是高年级的学长。作为交换,他请我吃日本料理。那时候是月底,我花完一笔材料费已经穷得吃土,吃了四天泡面,这一餐简直是久旱逢甘霖,划算得不行。
一方面是K很喜欢请客,我也不知道为什麽。
我以不想多花他钱的理由没有点饮料,又以说多了口渴为理由拿走了K喝不下的水果饮。
我将唇合上被他含过的吸管。
这在我们之间很正常,K从不介意。
但他从不记得我也不介意。
我的生日,我的喜好,我说过的话,关於我的一切,他永远不记得。
我看着他,看着他侃侃而谈的模样,看着他鼻梁上的无框眼镜,看着他藏在镜片後方睫毛纤长的双眼,看着他总是留得过长、但柔软的头发。
我的呼吸急促,手脚发冷,心脏像是掉进了冰窖里头。
饮料里的冰块溶解,发出了很小的喀拉声,听在我耳朵里却像爆炸一般,震得我脑袋晕眩,喉头发麻。
我着迷於K的能说会道。
我着迷於K的出手阔绰。
我爱着的根本不是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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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我买了牛肉卷饼回去医院。我爸胃不好,食量不大,却喜欢吃这种味道很重的东西。
地上的玻璃盒已经被收拾起来了,跟盖子一起放在一旁的小桌上。
他看起来跟早上的状态大不相同。他看见我的时候没有笑。但除此之外,又好像没什麽不同。
我把餐桌拉过来,把装着卷饼的便当盒跟开水放在上头,然後吃起自己那一份三宝饭。
「我不结婚是因为我跟你太像了。」我一边嚼着饭一边说。
他没说话。我没看他,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麽表情。
「但我们有几个不同的地方。一是我是女的,二是,」我比了比我的双眼。「我有着妈妈的眼睛。」
「我跟你不一样。」我咀嚼着肥嫩的鸭肉,流了满嘴的油。「我不愿意祸害别人。」
他还是没说话,沉默着吃完了卷饼。我推着他出外走走,消消食,他都没再跟我说一句话。
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寡言,他在我的印象里一直都很能说,而且是有条有理的能说,可以让人信服的那种。他像是一夜之间失去了说话的功能。
我私自将原因归於我。一瞬间我真不知道是该惶恐还是该骄傲。
晚上睡前我替他擦身。他像一条死鱼般任我翻来翻去。
在我替他扣上衣扣时,他才在我耳边很轻的说了一句:「容容,不要恨爸爸。」
他这个说法说明了他不想知道我的答案,我想他是怕了。但这个怕,於我而言并没有什麽价值。它没有在对的时机到来。
「爸,你应该知道,爱恨是不准确的。」
我替他拉上了棉被。
「我们只问在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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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这样可以让你快乐一点的话,我是不反对。反正我已经大了,你也……」
「老了!」
「对,老了。」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体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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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家属床上。阳光从窗帘之间泄漏出来,停在我面前的地板,再不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