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舒洵盯着书笈，戒备的神情很像柳世则在里头藏了毒蛇猛兽。
柳世则忍不住巴下他的头，要他取凤钥打开後，自书笈中取出一册帛书，只见上头写着：
东周策
秦兴师临周而求九鼎，周君患之，以告颜率。颜率曰：「大王勿忧，臣请东借救于齐。」颜率至齐，谓齐王曰：「夫秦之为无道也，欲兴兵临周而求九鼎，周之君臣，内自尽计，与秦，不若归之大国。
帛书上的文字与现今通行的隶书不同，可读懂於柳舒洵并非难事，小时候他几乎整天跟刘衡黏在一起，冯叔叔另外教授刘衡功课时也从未避开他，那些授课的书简帛书中有大半都是这种书体。
这种书体形态优美似舞翩然，难学又难写，一但记住想忘都难。
他没在书简见过，只在印玺还有祭祀那种郑重的场合得见。
刘衡跟他说过这是前秦用字，叫小篆。虽亦是我朝的官方用字，不过现在连行公文都没人用，会写能读的人不多。
想来柳世则应也是知晓此点才会拿出来给他。
刘衡还会另一种叫金文的书体，那个柳舒洵完全看不懂，连刘衡学时也没少因为学不好被揍。
柳舒洵忍不住摊开帛书，想继续看下去，柳世则在他动手之前便将帛书拿走，柳舒洵一脸无辜的看着他。
「你讨厌看五经那些动不动便隐来喻去的长篇说教对吧？」柳舒洵折腾他那些门客还没成果的事他并非不知情。
柳舒洵点头。他也知道入仕不读五经不行；当然，不像刘衡是读通後因而质疑典籍，挑战圣人言，是纯粹厌恶，而且他几辈子加一加都几岁，别折腾了！
反正他这辈子又不走入仕路线，正乐得轻松。
可柳世则拿出来的帛书用字浅显，感觉像是故事书。
「这书笈中有三十三卷关於战国时期的策论，以故事散文型态写成，你应该看得下去。」柳世则将书笈合上，推向柳舒洵，「你每五日看一卷，我休沐归家时交一篇功课。」
柳舒洵傻愣愣的抱住书笈，盯着柳世则，久久无法成言。
「书笈要收妥，记得锁好，里头的书简普天之下唯未央宫以及咱家有，」未央宫还未必有此书笈的齐全。「除你与柳园不可与他人知，」柳世则特别交代。「我看了下其已依国别排好，你依次读便是，若有不懂随时记下，等我回来或是遇着阿衡问，不过小篆为父也要回想一下，」普行汉隶的现今，小篆大概只有刻章跟鼎、碑文的人熟，「若能多问阿衡最好。」
说着，柳世则见么儿一脸傻样，弹了下他的额头，「傻啦？别告诉爹你小时随你冯叔叔识的字全忘光了。」
柳舒洵摀住额头低首，「没忘。」
柳世则见状，叹口气，「读书不只是为应付考试，更重要的是修身养性，若你腹中有物，谈吐自然不同，他人看你的目光亦会不同，你懂吗？」
「我懂。」
「过去是为父太轻忽你的教育，阿衡又太宠你，而今你得天公使命要上进，自然要好好努力。」柳世则谆谆善诱。「骑术为父是没办法帮你，」被马厌恶他也没法治，「好歹在胸中点墨上能帮点忙。」
柳舒洵望着书笈上那刻着繁丽凤纹的锁，与凤钥的纹章一致，後知後觉的问：「您同阿衡谈过了？」
「是阿衡跟为父提及有这套策论也许可以引起你的兴趣。」柳世则坦言。
柳舒洵头垂得更低，抹去眼底的湿意。
爹这是不打算把他当弃子了吧？
这辈子有好多事情都不太一样，柳舒洵自己也还在适应。
「你多学些东西，也能於阿衡有所助益不是？」柳世则动之以情。
柳舒洵闻言，心有异样，抬头直勾勾的盯着父亲，心知柳世则不喜欢他用右眼直视他，缓问：「爹不打算与赵王了？」打算扶助刘衡？
柳世则眯眼，摸摸他的头，只道：「我是今上的臣，也只是今上的臣。今上在位一天，我便一天是今上的臣。」
柳舒洵的笑容随着柳世则的话愈来愈灿烂，听柳世则这话是打算保持中立不站在任何一边，只当天子之臣，这途虽辛苦，可能也无法像早早站位拥立新天子的近臣那般受重用，却是最为稳妥也最能保住家族安平延续的路子。
如此，不论谁登基，也撼动不了柳家。
看来一人幸臣与一国良弼，柳世则是听懂了。
他选择後者。
大堂哥也没死，二堂哥又要娶翠羽为正妻，爹不与赵王为伍，二姊也不可能嫁予赵王，现在只要想办法把她跟班三哥凑成一对，再把婉儿找出来送到阿衡面前，柳家，就保住了。
保住了！
天公，天公对他，还是善待的。
柳舒洵哈哈大笑，涕泪纵横，悲喜交替，怅然若失教他顿感痛彻心扉，五内俱焚，疼得只能捶胸喘息，爆冒冷汗，搞得一身狼狈。
这点疼不算什麽。比起再见家族倾灭无一人全屍，他宁可他一人承受寤寐思服，求之不得的煎熬；比起仇寇，他更愿当刘衡的兄弟。
反正他是短命鬼，总归不若伊人伴君长久。
连争也不必争。
欢欣淹没哀伤。
柳世则见他又哭又笑的疯狂模样，为他顺气，没好气笑道：「还道你长大了，还像个小孩。」
「爹……」柳舒洵喜不自胜，声犹颤抖，口齿不清的说：「我好高兴你没昏头，没有把儿子女儿都卖给同一个人。」
如果能把二哥从皇次子身边拉走就好了……可世事难两全，就像他注定会早亡一样，也许二哥同他一般也属於无法改变的一环。
这一次，不过复活几月，已达成他过去几世皆无法达成的事，顺利到他犹感若梦。
天公总算不作践他了。
「啧！你当你爹是人贩子吗？」柳世则不待见地敲他一记，「滚，去找你叔。」
柳舒洵欢欣雀跃地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