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曼书学姊也发现我,我已经走进去了,来不及离开。更尴尬的是,整间图书室里就只有我们两人,我无法故意忽略她迳自去借书,尤其她又站在我打算去的那一区。
不得已,我只能硬着头皮走到她身边打招呼,「曼书学姊,你也来借书啊?」
「算是吧,顺便帮馆长顾一下这里,他暂时外出,等等就回来。」她淡淡回应。
「你今天没有和羽菁学姊一块吃饭?」
「原本要一起到学校餐厅吃,但我早餐吃太饱,到中午都还没什麽食慾,所以乾脆绕过来看看。」她转而问我:「你要借什麽书?」
「我还不知道,想先看看再说。」我专心浏览架上的书籍,藉此避开学姊的视线,「曼书学姊平常都喜欢看什麽书啊?」
「不一定,只要有兴趣,什麽类型的都看。」
「是喔?」
然後话题到这里就中止了。
虽然我向来有信心,只要稍微谨慎些,就不会让人轻易从外表看出我真实的情绪,但面对曼书学姊我不敢大意,只能更加小心,不让她察觉出什麽端倪。
「还没找到想看的?」大概是见我盯着书架太久,曼书学姊又问。
「嗯,好像没有特别感兴趣的。」
「我听馆长说过几天要进一批新书,说不定会有你喜欢的,到时再来找找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比平常多聊了几句,我感觉曼书学姊的语气渐渐没那麽冷漠。
虽然她脸上没什麽表情,可是从窗外倾洒进来的温和阳光,使她此刻的侧脸线条看起来柔和许多,眼珠子也变成透明的亮褐色,细长的睫毛更像铺上一层薄薄的金粉,随着她每次眨眼一闪一灭。
适应这个气氛之後,我的心开始不那麽紧绷了,空气里的凝重也一扫而空,突然间我有股冲动,想开口问她一件放在心里很久的事,现在也许正是时候。
「曼书学姊,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问啊。」
「上次在凉亭的时候,你为什麽会说,觉得我在不同人的面前,会有不同的样子?」
曼书学姊将手中的书本放回架上,「你一直在意到现在?」
「也不是,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我有些行为让学姊你看不惯?因为我的确还是不明白,你怎麽会认为我是这样的人⋯⋯」
「当然是这几个月观察注意到的。」她微微叹息,没有再拿书,却也没有看我,「虽然你跟羽菁比较常在一起,但我有时在其他地方见到你,或是看你跟羽菁说话,还有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你就像个演员。你很清楚在什麽时候、在什麽人面前,说出什麽话是最安全妥当的,而且掌握得很好。」
语毕,她目光稳稳地落在我脸上,「就像现在,你明明就很怕我,却还能用从容冷静的态度面对我,甚至用和我一样的语气、节奏跟我交谈,而且不会让人觉得刻意或反感,也许这是你心里认为最安全,也最不会得罪我的方式吧。看过千面女郎吗?你就像女主角一样拥有各种不同的面具,不仅可以切换自如,还能『演』得让别人信服。」
我整个人呆立不动,生硬地回话:「学姊的意思是⋯⋯你认为我是双面人?」
「我倒是没这麽想,其实我也认为,生活上偶尔有不同的面具是好的,毕竟在不同的人面前,态度当然不可能一样;只不过,我会希望你别做得太过,为了隐藏自己而一直迎合别人,结果让面具越来越多,到最後忘了面具底下的真实样貌,那就麻烦了。」
说完不久,她突然噗哧一声,露出我从没见过的浅浅微笑,「我居然正经八百地对你说这些有的没的话。抱歉,只要一谈到比较严肃的事,我就很容易让气氛变得沉闷紧张,这点你的羽菁学姊也念过我。」她瞬间换了个话题,「你看过『光禹』的书吗?」
我摇头。
「那我推荐你这一本,既然你没找到喜欢的书,就拿去读读看吧,我满欣赏他的作品的。」她从隔壁的架上抽出一本深蓝色封面的书递给我,「就这样,我先走了。」
当曼书学姊推开门走出去,我才发现馆长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他提醒我午休时间快到了,要我尽速借完书回教室。
那天晚上,我的东西已经全都搬到隔壁仓库,我也开始睡在那里。
没有芮娜在耳边吵闹,也没有她在旁边走来走去,久违的宁静让我心底深深松了一口气。等做完功课、读完书,我拿出曼书学姊今天推荐给我的书,开始阅读。
书名是《昨日的叛逆》,读了几页後我觉得不错,决定继续看下去,然而翻页的速度却越来越慢,书里的文字也越来越模糊,直到听见什麽滴落在书上,我才发现那是我眼泪的声音。
并不是书中的内容触动了我,到最後,我反而无法再专注在剧情里。这股情绪来得太过突然,明明不是感动或悲伤,我却也说不出自己此刻泪流满面的理由,只能庆幸现在是一个人,没有被谁看见我这副模样。
如果这一天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踏进图书馆。
如果这一天没有遇到曼书学姊,我还可以继续为她上次若有似无的讽刺而感到不满;如果没有听到曼书学姊今天说的话,我还可以继续全心全意站在羽菁学姊那边,为她的处境心疼,相信身不由己的羽菁学姊才是最可怜的人。
如果曼书学姊没有露出那样的笑容,我甚至还能继续坏心眼地想,说不定就是因为她总那麽冷漠高傲、喜欢话中有话、句句带刺,令人受不了,才会让吴仲谦喜欢上温柔又体贴的羽菁学姊⋯⋯
事到如今,我清楚自己什麽也不能做,更无法自以为是地替他们三人想办法,只能如曼书学姊所说的,在她们面前继续戴着好学妹的面具,扮演好我的角色。
只是我唯一不懂的,是此时此刻仍不停掉眼泪的我,脸上的面具究竟是哪一副?无论我怎麽努力回想,也想不起来。